張愛玲遺囑執行人她最后的歲月
原標題:張愛玲遺囑執行人| 她最后的歲月
【留美學子】第2769期
8年國際視角精選
仰望星空·腳踏實地
【陳屹視線】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有緣得識張愛玲
文 林式同
張愛玲遺囑執行人| ESN文化博客【留美學子】編輯整理
【留美學子】導語
9月30日的今天是張愛玲誕辰102周年。
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她身世顯赫,外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清末的重要人物。張愛玲從母親那里學習到了獨立和個人主義精神,從舊家庭那里領會到了命運的蒼涼之感。
童年時代的張愛玲與張子靜
黃逸梵 張愛玲母親
長久以來,人們對張愛玲的認知,停留于她驚艷的才華和那段苦戀。
張愛玲與胡蘭成
1943年到1944年,在上海的淪陷區,是張愛玲的黃金時期。1952年她去了香港,翻譯和寫作;1955年又到美國紐約,開始英文寫作;1961年從美國短暫回到香港寫電影劇本。此后她就一直留在美國。她人生后來的50年里可謂活得顛簸流離。
她的文字充滿魔力,既寫盡了世間繁華,又總能在最平常處,不經意間道破人世間的無限蒼涼,而離開這個世界相當長的歲月里,她是比煙花還孤寂的女人。
對張愛玲的報道應有盡有,這里不再贅述,而本期來自張愛玲遺囑執行人,對她最后歲月的記錄。因為作者本人遠離文學世界,甚至認識她之前,根本不知曉張愛玲何許人也。也許正是這樣一份干干凈凈的友情與交情,讓一直遠離人群的張愛玲,對這位先生給予了無限的信賴。
感謝林式同先生早年的記錄,讓這份樸實無華的追憶,留給了世人!
受命追憶
女士去世后,老友莊信正曾給我建議,要我把我所知道的張愛玲——特別是她在洛杉磯最后幾年的生活狀況,敘述出來,說是有許多她的讀者會有興趣看。
我想自己從來沒有寫過文章,不知道如何下手,同時正忙著準備明年的玻璃美展,抽不出時間來,對莊信正的建議,就沒有慎重地去考慮。
之后有些朋友來電詢問,我也看了些媒體的報道,逐漸我覺得做為張愛玲的遺囑執行人,有必要把整個過程據實報告出來,由此可以澄清我的任務,也表明我的立場。
在我常識寫作的時候,初稿曾寄莊信正過目,也曾得到他的鼓勵,又承孫曾堯、王積青夫婦,學生朱謎試讀,有他們的建議,才有現在這篇報告的可讀性。在此特地謝謝他們。
楔子
同床之雅——結交莊信正
一九六零年九月,我從臺灣搭乘民航CAT留學生班機動身,螺旋槳的推進機,上上下下的跳島飛行,經過漫長的顛簸搖晃,到達西雅圖(Seattle)時,我已是昏昏沉沉,不辨東西了。
甫出機場大門,一片眼花繚亂,高速來往的汽車,五彩繽紛的顏色,這是當年在臺灣所夢想不到的景色。
初秋美洲大陸的空氣,顯得異常清新干燥,令我回憶起幼時在南京的情景,然而在旅途趕路的我,卻沒有心情領略這些,只是急急地想在這人地生疏的地方,盡快地能搭上灰狗客車,趕到在Minneapolis的學校上課去。
在灰狗車站托運行李時,發覺班車要到第二天清晨才能出發,怎么辦呢?非得找地方過夜才行,可不能在機場的會客室里睡覺!更何況那會客室僅是那打扮得像卓別林留小胡子的領事先生,為了暫時安頓我們這些沒有找關系拜托他的學生,請機場當局給我們落腳的地方。而他自己卻早已帶領那些有關系的子弟們,揚長而去了。
我當時又累又餓,而口袋里的少數美金,是當年父母以他們做公務員勤苦所積的錢,在臺灣的地下錢莊經黑市兌換而來的,它在我心上的份量非常沉重,可不能亂花!
有位同機學生找到了一家便宜旅館,不帶浴室的單人房一塊錢一晚,大家一哄而上,每人都想省錢,反正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了,兩個人擠一張單人床,將就過一夜吧。
和我同床的是一位山東口音很重的人,從來沒有見過,不曉得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手里緊緊地握著一個藍布包,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因為長時飛行,沒有機會洗澡,身上淡淡的飄出一股味來。他匆匆告訴我一個名字,我當時心不在焉地也沒聽清楚。
那時我滿身帶的都是臺灣習慣,好幾天沒洗澡了,只覺滿身發癢,非得要沖洗一下不可!于是慌慌張張地向浴室跑去。
進浴室的當兒,我照舊把鞋子脫了,放在門外走廊邊,然后關門就浴。
等洗完了澡,一步跨出門來,奇怪!鞋子呢?
起先以為那位仁兄在這種忙亂場合還會跟我開玩笑,后來漸漸地覺出不對,我僅有的,朋友為我出國而送的全新皮鞋已不翼而飛了!我另外帶的一雙力士鞋在行李包里已被灰狗車早些時送去了Minneapolis,可不是,我要面臨光腳走路的命運了!
不行!在到美國這黃金國度的頭天晚上居然有人偷我的鞋子?真是不可思議,我得要旅館老板陪鞋子!
在一片道歉聲中,日裔旅館老板拿出一堆他穿過的舊鞋子給我試,全都太大不能用。買新的要八塊,太貴了,想想來日要錢的時候多得很,再向家里要?不可能,家里的儲蓄都在我的口袋里了……正好預官七期的顧錫元同學身邊有一雙多下的沒穿,試試小了一點,將就一下罷,到Minneapolis后再還他。
經過這陣折騰,回到房中,那位山東朋友已經抱著那藍布包呼呼入睡了。
擠在一張不習慣的軟鋼絲床上,全身不知如何安插,就如此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天不亮,大家就開始忙著各自上路,我也早就把那位同床的山東朋友給忘掉了。
直到一九七零年,在洛杉磯的一個朋友婚禮上,我見到了一位似曾相識的人,我們互相端詳的好一陣,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想著想著,突然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那位在我初到美國頭天晚上有同床之雅的山東朋友!
他的名字叫莊信正,這回我可再也不會忘掉了!
之后我們經常來往,交談,他家里常常坐了一大堆人,多半是文藝界的,地上桌上架上擺滿了書。一到他那里就覺得無拘無束,吹起牛來特別痛快,我慢慢地體會到他是位重感情的人,而我們的性格和志趣也頗為相近,如此逐漸地結下了不渝的友誼。
介紹一位朋友
— 張愛玲
自一九七四年莊信正去了紐約后,我們不時有聯絡,一九八三年的一天,他突然來了電話,說是在洛杉磯有個朋友要搬家,托我幫幫忙,此人是位女士,沒有什么親人,在生活上如有需要也要我就近照應,我當時馬上就答應了。唔,是的,朋友要我辦事,說什么都得干,不然說我不夠朋友,那還得了,不要做人了?
他說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張愛玲,是個作家,可是我卻從來沒聽說過,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之后莊信正又寄來了一些有關張愛玲的剪報和雜志,我才對她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被父親大屁股背四書,小說是不準看的。直到小學四年級時,我才半懂不懂偷偷地開始看第一部小說——《西游記》。之后我就明里暗里一直被那些神奇古怪,飛仙劍俠所吸引、陶醉。在初一時為了迷戀武俠小說,曾經逃過學,留過級,這些事父親事先是不知道的,他那是忙于事業,一天到晚不在家。
年歲漸長后,父親也酌量的放寬看小說的尺度,但是涉及男女關系的《紅樓夢》,則一直被他列為禁書,到初三時他還把我偷著看的《紅樓夢》沒收去丟在他辦公室的字紙簍里。我雖然在這樣的教育環境里長大,說老實話直到今天我真的還是沒有看懂《紅樓夢》,這可不能再怪我的父親,因為他已去世快四十年了。
武俠小說對我一生發生極其深刻的影響,那就是鋤強扶弱重然諾講義氣的價值觀。為了要修煉武功,我打了近四十年的太極拳。我對在深山幽谷里勤修苦練的劍仙們始終抱有高度的崇敬和憧憬。
我可以看諸子百家,資治通鑒,可以欣賞唐詩和宋詞,但對近代的小說,就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去瀏覽,這可說是受了太多的文以載道的熏陶吧。
吃了一張汽車罰單
莊信正在我幫忙張愛玲的同時,曾大致地敘述了一些她的性格,我卻沒把這放在心上,認為搬家這種事情直截了當,沒有什么復雜性,和性格扯不上邊!
過了一陣莊信正又寄來了一個黃色信封,要我親自送去給張愛玲,借此問問她需要什么,見見面,彼此認識一下。
一天我用莊信正給我的電話號碼和張愛玲取得聯系,約定在傍晚八點左右把信送去,那時她住在Hollywood的Kingsley街上的一幢公寓里,離我家有四十多分鐘的車程。
那是一個秋涼的晚上,天在六點多就很快地黑了下來,飯后我套了一件夾克上車。平常上班回家后晚上很少外出,這天確是例外,車子開在路上要把前燈打開,經過Beverly Hills時后面突然被一輛警車釘了上來。糟糕!我大概要吃罰單了,但想不出我的車開得有什么不對。
原來車子前面的燈少了一雙,變成了獨眼龍,這毛病在別的城市不一定會被抓,唯有在防盜嚴密的Beverly Hills則逃不了此劫,如今拿了這張罰單,又得要破財,真倒霉!
上了三樓,從電梯出來后,向左拐就是一道長廊,黃黃暗暗的燈光,兩邊都是房間,一樣的門,張愛玲住的三零五號是在右面。
敲了門后,里面窸窸窣窣的好一陣,一位女士用緩慢輕柔帶點抱歉意味的聲音說:我衣服還沒換好,請你把信擺在門口就回去吧,謝謝!
我心中覺得滿不是味,開了好一陣的車,又吃了一張罰單,連面都沒有見到,唔,那莊信正也真是的……張愛玲這人確是有點特別。
第一次見面
一九八四年八月,我突然收到張愛玲的一封信,其中只說她從一九七四年到一九八四年,前后共十年時間,住在1825N. Kingsley Drive, Apt. 305, Hollywood,這就是上次我去見她而沒有見到的地方,一九八四年夏六月她搬到2025 Argyle Ave, Apt. 26, Hollywood,兩個月后,又搬到她現在下榻的這家汽車旅館Plazars Motor Hotel,地址是777 Vine St, Hollywood。
信中什么都沒提只寫了一句萬一需要的話,當時我捉摸不出是什么意思,她特地寫信告訴我搬家的歷史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作見證?直到今天,當我在此追溯她搬家的歷史時,這封信才算真正地派上了用場。
后來她托我替她找地方住,待我把住房申請表寄給她以后,次年(一九八五)二月間,她從位在209 S Figueroa St, Los Angeles的Best Inn Hotel寄來一封短信,說她不能提供申請房子的收入證件,又連日心境太壞,不想打電話,叫我不必麻煩為她找房子了。
但是她又改變了主意,兩個多月之后,張愛玲主動打電話說要見見我。我就在她住的一家汽車旅館的辦公室內,頭一次見到了她。
到這時候,我對上次要見而沒有見到的那位女士,已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很想會會這位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的奇人異士。
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陽光還被晨霧淡淡地籠罩著。我照自己的習慣在預定的會面時間前早到了幾分鐘,旅社的大門坐北朝南地對著近城中心的Olympic(近似得考)大街,我先到辦公室里以英語告訴那位東方面孔的經理說我要見Eileen Reyher(張愛玲的英文名字),然后在一把面向客房的椅子上坐下等著。
十點整從旅社的走廊上快步走來了一位瘦瘦高高、瀟瀟灑灑的女士,頭上包著一幅灰色頭巾,身上罩著一件近乎灰色的寬大的燈籠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打了招呼之后,她馬上在那張能避過旅社經理視線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當她開始端詳我的時候,唔,你真是一位隱士!我先說了這么一句。
她笑著沒有回答,接著談了一些問候生活起居的話。
我注意到她一直在避免旅社經理的視線,這經理是中國人吧?我問她,她還是笑著沒有回答。
整個見面過程沒有超過五分鐘,她的氣定神閑、頭腦清晰以及反應敏銳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我也覺得她在觀察我。
她送我走出辦公室,在門口向我揮手致別,我走了幾步再回頭看時,她還是含著笑站在那兒,透著飄然出世的氣氛。這時我才發覺她腳上套了一雙浴室用的拖鞋。
搬來搬去
流浪的日子
自從一九八五年見過面后,張愛玲自己一直馬不停蹄地在搬家,她住的多半是分布在洛杉磯市內的各個汽車旅館。
自一般大眾達到已車代步的生活條件后,汽車旅館就應運而生了,它收費比正式旅社低,地點也較分散。因為造價便宜,市場需求大,數量就很多,除基本設備外,唯一供人方便的就是那寬廣的停車場。張愛玲不開車,她住在汽車旅館,我想是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費用少,二是可以多搬地方——她平均一星期就換一個旅館。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沒有太多的聯絡,她曾從不同的旅館,寄給我幾封信,也送了兩本作品給我看,一本是我看不懂的《紅樓夢魘》,另一本是《怨女》,我也沒有看完。我們也曾互相通過幾次電話,多半是我告訴她有關我的行蹤,如有需要,請她不要客氣,盡管來找我。譬如在一九八七年,我去了一趟歐洲,我也告訴她了。
張愛玲給我的信,按她的習慣,只寫月日。地址和年代,只有在信封上才能找得到。而我平常收到信后總是不留信封的,因此有許多她住過的旅館,那地址我就不記得了,很是可惜。下面所列的是幾家還留了些印象的。
Best Western Park Hotel: 434 Potrero Grande, Monterey Park
Monterey Park Inn: 420 N. Atlantic Blvd., Monterey Park
Bell Vista: 1065 N. San Fernando Blvd., Burbank
Howard Johnson’s Beverly Garland Resort Lodge: 4222 Vineland Ave., North Hollywood
Best Western Colorado Inn: 2156 E. Colorado Blvd., Pasadena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日,張愛玲從Redwood Inn Motel, Rm. 103, 9111 Sepulveda Blvd., Sepulveda寫封信來說又要我幫她找地方住,信中留了個電話號碼。她又說:這兩三年來都住在Valley(洛杉磯以北的山谷區,天氣比較熱,房租也較低),以前住遍市區與近郊。又特地說明她害的皮膚病早已痊愈,言下之意是可以住公寓了。
過了十天,二月二十日,她從另一個地方,Nutel Motel, Rm. 210, 1906 W. 3rd. St., Los Angeles寫信來催我趕快替她找房子。
可是到了三月十九日,我正在幫她留意房子的時候,她來信說房子她已找到了,地址是245 So. Reno St., Apt. 9, Los Angeles,又附了一個電話號碼。她說她已簽了半年的合同,叫我不必再去為她找房子的事擔心。這封信中她已開始提到她的健康情形。
起先我覺得張愛玲這人真怪,為什么一天到晚要搬家?而且搬的都是些汽車旅館。她說她在躲蚤子,我說我不信,有蚤子,噴噴殺蟲劑就完了,不至于要搬家去躲。她強調說那些蚤子產于南美,生命力奇強,非搬家避難不可。我聽了還是不信,蚤子就是蚤子,那有什么北美南美之分?
我猜想她是一位從事寫作的人,像海明威一樣,為了找題材,得親自體驗各種生活。說不定她要寫汽車旅館的生活,因此東奔西跑的搬。
接觸多了,我才體會出她是一個從容不迫,凡事順其自然的人,她的行動多出于直覺,不怎么計劃。她這樣搬是從她的性格里自然衍生出來的喜好。汽車旅館一般都設在鬧市,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來穿去,沒有人認得出她是誰,沒有人會去麻煩她,沒有家累,沒有牽掛,她要搬就搬,要走就走,身無長物,逍遙自在,痛快的很。她這種孤獨的形象,超脫的性格,拿得起放得下的氣魄,一直在吸引著我,是的,這種人我得多見識見識!
我自年事漸長后,越來越覺得在蕓蕓眾生中,要堅持信念為自己的生活而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我對像張愛玲這樣有卓志孤行的人,產生由衷的敬佩,愿意為她做一些能做的事情。因此每次在她有事找我的時候,我總是抱著熱心負責的態度,這點我想她也早已體會到了。
自一九八四年八月到這時(一九八八年三月),前后約三年半的時間,張愛玲一直過著遷徙流離的汽車旅館生活,可能因為是搬家太頻繁了,生活不安,飲食無節,從信中可以看出她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不能再繼續那獨來獨往的流浪生涯,而想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何況她已經六十八歲了,在心理上也希望能找人談談,并幫一點忙。
在那段流浪的日子里,她把隨身帶的東西都丟光了,連各種重要證件也都沒有保住!這情況后來帶給她很大的不便,也促成我一個幫忙她的機會。
做了張愛玲的房東——安定下來
我自來美以后,一直都在建筑的領域里學習、工作和發展。一九七五年以來,我在洛杉磯設計并施工造了許多房子。當張愛玲住的Reno St.合同期滿時,正巧我在Lake St.造的具八十一單位的公寓,于一九八八年底完工要出租,里面有單人房,什么都是全新的,很合張愛玲的心意,她看了之后,馬上就搬進去了。在搬家之前,她特地關照我不要把她的行蹤告訴別人,而我也聽說有人曾去破壞她盡力維護的寧靜生活,我當時義不容辭地滿口答應要照她的意思辦事。
我請Lake St.公寓經理石先生在她遷入之后,注意幾件事:一是不要她出具申請房子的收入證件,二是不要告訴任何人有關她搬進來的事,另外萬一她有什么需要或急事,也請盡快通知我。
就這樣我做了張愛玲的房東。這公寓的地址是:433 S. Lake St., Apt. 322, Los Angeles。從此之后,我沒有把她的住處,告訴過任何人。
我再三問搬家要不要人幫忙,張愛玲總是說不必,找計程車就可以了。起初以為她不歡迎別人去觸動她的東西,后來才知道她丟東西的程度,遠超乎我想象之外!她如此能看得破,做得徹底,除了有超脫的人生觀外,還得要有相當堅定的意志和決心才行。
摔壞了肩骨——日益弱化的健康
一九八九年初的一天,公寓經理石先生說張愛玲的手臂給摔壞了,用布包起來像個球!我大吃一驚,馬上打電話去問怎么回事,她在電話里仍和往常一樣用緩慢平和而沉著的口吻回答說:坐公車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說:沒有什么,多躺躺,再用水沖沖就好了,不必擔心。
同年七月中旬,她來信告訴我她的肩骨已經好了,不用開刀。信里也提到打算買醫療保險的事,要我代她物色適當的保險公司。
骨頭摔破是很痛苦的,她就這么一個人靜靜地挺了過來,如果換一個人,一定會鬧得雞飛狗跳、全家不寧。唔,張愛玲這人,是好樣兒的!我心里如此地稱贊著。
張愛玲這時說她的眼睛、牙齒、皮膚都有毛病,得要看醫生,不過這些事,她照舊不要我幫忙。
石先生也曾告訴我說她變瘦了,氣色也不好,我又打電話去問她要些什么,當下她又婉拒了,不過對我的善意,她倒是很感激的。
她在三樓住的那房間,離電梯太遠,每次進出,她都用靠街的樓梯,這時她在信中表示提東西爬那樓梯已經不太方便了。
為了不打攪她,我除了在多年前吃罰單那天敲過她的房門外,以后從未上過門。雖然我為了公寓的事常去找石先生,但也很少見到她。有一次看到她的背影,渾身洋溢著中國文人特有的清秀氣,……這次我注意到她在戴假發,而那雙浴室拖鞋還是留在她的腳上!
她平常和不認識和不親近的人交談,都是用英語,石先生是北平人,大概是公事上來往要保持距離的緣故吧。對他她也用英語。可是我卻一直沒有聽她說過英語,連英文詞匯都不帶一點。雖然她在上海待過,但她的口音卻是近乎北方人的。
再搬家——最后一次
張愛玲每次要我幫忙找地方住的時候,條件大同小異,我把它們列在下面,由這些要求可以揣測到她的生活環境的大致情況。
1. 單人房(小的最好)
2. 有浴室
3. 有冰箱(沒有也行)
4. 沒爐灶
5. 沒家具(有也行)
6. 房子相當新,沒蟲
7. 除了海邊(避蟲蟻)之外,市區、郊區也行
8. 附近要有公車
9. 不怕吵(有噪音、車聲、飛機聲最好)
張愛玲告訴我說她搬家是為了避蚤子,她說她那里的蚤子產于南美,生命力奇強,什么地方都鉆!還在冰箱里的保溫層中藏著,因此她把頭發理了,衣服也丟了,東西也甩了,還到處躲,只有住沒家具的新房子才忍受得了。
我想她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而且心里充滿幻想,不善也不喜去處理生活中的麻煩瑣事,當初是不是因為汽車旅館簡便,沒有廚房,不會聯想到冰箱?而每天又有人進房打掃,比較干凈,如此蚤子就待不住了?如今要搬回公寓住,當然是越新越好,蚤子來不及跑進去。
如果把皮膚敏感和蚤子不加聯系,怕蟲倒是張愛玲的天性,只是怕如此程度確實罕見。
張愛玲極其不喜家務,為了省事,住房越小越好。她不怎么燒飯,有沒有爐灶,也無所謂。
她又有一個習慣,要在四周有聲音的環境里住,什么汽車聲、飛機聲、機器聲都可以,不僅如此,她說她在房間里,沒事還把電視打開,而且聲量調得很高,把電話鈴聲都蓋住了,(她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錄影機)不過她在講電視的時候,我從沒有聽到背后有電視機的聲音。
一九九一年,因地點關系,我在Lake St.的那棟公寓住進了許多中美移民,素質較差,三年新的房子,已經被弄的很臟了,有人養了貓,引來許多蟑螂蟲蟻。于是在那年四月,張愛玲來信要搬家。她愿意付九百塊左右的房租,當時我住在加州大學附近,居民知識程度高些,環境好多了,于是建議在我家附近找房子。
非不得已她是不會麻煩我的,找公寓也不例外。我先在離家不遠的公寓區兜了幾轉,抄了些地址給她,然后她坐計程車自己去勘察,滿意了才決定。
七月初她由我介紹找到了位于10911 Rochester Ave., 206, Los Angeles的公寓,和伊朗房東簽了約后,她就搬了進去。那時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是她最后一次搬家,回想起來,不勝唏噓!
像往常一樣她拒絕了我的建議去幫她搬家,她也沒有找別人。這家公寓她在世時我還沒去過!
搬了家后兩個星期,那伊朗房東打電話來告訴我說張愛玲忘了鑰匙,有好幾次把自己鎖在門外,要房東幫忙開門,又抱怨浴室設備不好,找房東修理,事情多得很,問我張愛玲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問題?我回答說以前我當她房東的時候一點問題也沒有,按時交房租,安靜得很,請放心。
張愛玲力氣并不大,提不了太重的東西,雖然她搬的地方很多,如果同屬一區,就相距不遠,而且都近公共汽車路線。后來我循她的老地址去照相,用不了太多的時間,就都照完了。
她跑銀行、買東西、上郵局,都是在沿公共汽車的路上,以前住Hollywood時,就沿Sunset大道而行,住Westwood時就多半按Wilshire大道而行了。
如果寄東西或電傳信件,包括照相(就是那張帶金日成去世新聞的),她都在離家附近走路可達的店里辦妥的,要看醫生買藥,比較遠,不得已,她就雇計程車。
她搬了這么多地方,為了通信,卻只用了兩個信箱號碼,就是P.O.Box 36467和36D89,她每月才去取一次信,時間也不固定,大大的信箱,塞得滿滿的,有時候堆得太多了,又去得少,招來郵政當局的批評。
另外一個信箱,位在1626 N. Wilcox, 645, Hollywood,是個私人辦的信箱店,張愛玲在汽車旅館跳著住的時候,她就用這家信箱店,旁邊緊鄰著一家旅社。這信箱的地址,給我一個錯覺,以為她有一陣子還在公寓里住呢。
在Rochester Ave.公寓內的信箱上,張愛玲用了一個越南名字Phong,她說同公寓的中國房客太多,怕被發現,引來無聊的麻煩。她向伊朗房東解釋換名字的理由很妙:因為有許多親戚想找我借錢,謠言說我發了財。而Phong又是我祖母的名字,在中國很普遍,不會引起注意。
第二次見面
和伊朗房東簽約的當兒,是我開車陪張愛玲一起去的。
下午兩點,她要我到Lake St.的公寓去接她,我本想在抵達后到辦公室去打電話通知她,不料她早已在大門口等著,我車子還沒全停,她已快步迎了上來。數年不見,她已蒼老了許多。不過行動還很便捷。
在車上我們交換了對洛杉磯的一般印象,我也問候了她的健康情況,她說她有些小毛病可以自己解決,最大的苦惱是牙齒,不管怎么醫,總是不見好。言談中我注意到她的牙齒真的有點走樣了。連嘴唇都受了影響。
她提到三毛,說她怎么自殺了,言下甚不以為然。我沒有表示什么意見,因為我沒有看過三毛的作品。
多年來我們通了多次的電話,她又常來信,因此她對我的態度,非常自然,也說些家常話,她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就理所當然地承受下來。上面提到她在搬來搬去的時候,把一切證明文件都丟光了,現在要租房簽約,沒有財務證件是不行的,這回我不再是房東,這證明不能免掉,自然得用我的經濟擔保,來代她租房子。
那公寓經理,是伊朗房東的女兒,名叫A NAZY EFRAIM,長得很漂亮,張愛玲問我她的眉毛好不好看,我忸怩地沒作正面的答復。那天張愛玲仍舊戴假發,黑里帶白的,穿的是近黃色的衣服,不怎么顯眼,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浴室拖鞋,還是拖著沒丟。
前面提到張愛玲對我說話都是用中文,我從沒有聽她說過英語,唯有這次和那房東女兒簽約時她得說英語,她的用詞造句和我常用的很不一樣,豐富而多姿,令我自嘆弗如。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辦理身份證
一九九一年五月,張愛玲為了多種原因要再申請她丟掉的美國公民身份證,她原來的身份證在旅館被偷掉了,她在申請表上寫著:
Missing from luggage at Hotel Howard, 1738 Whitly St. after weekly cleaning, Next Day the maid unlocked my door for no reason & withdrew at once, seeing I was not out, evidently looking for more.
七月搬家前她在申請單上填我的地址作為她的永久通信處,我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異議,自此以后,在她的心目中,我這里就算是可靠的聯絡站了。之后她如向政府申請什么,所需來往信件,也有些是經我轉交的。
辦好了公民身份證以后,她繼續辦理聯邦醫藥保險、老人福利卡、圖書館借書證等等。
回想過去,張愛玲在汽車旅館搬家流浪的時日里,她就感到在附近要有一個固定的聯絡人的需要,她在一九八四年還沒有見到我之前給我的短信里說:萬一需要的話,就含有這個意思。
Los Angeles的暴動和地震
閑話家常
張愛玲以前住的那些汽車旅館,包括我造的Lake St.公寓,區域、環境都不好,夾住著許多黑人及墨西哥人,治安常有問題,而她又經常要搭公共汽車,對一個單身女子來說,更不安全,這點顧慮,她一直不在乎,可是一九九二年洛杉磯發生的暴動,就蔓延到她以前住的區域附近,她因此特地打電話來謝謝我,說她現在住的地方很好,沒有被波及,說我還選擇得對,算是我的功勞。
每次通電話,我們常常順便聊聊天,她思路清晰,反應敏捷,舉一反三,和她談天,有如行云流水,非常順暢自然。
她說我討了日本太太,一定羅曼蒂克得要命!對我住的玻璃房子,躺在床上,還可以看星星月亮太陽,大加贊賞。
有次打電話沒有接通,收到她的信后才知道生了病,我和太太買了一張慰問卡寄去,沒有回音,過了好一陣她才來信謝謝,措詞很動人,當時我想,張愛玲是真懂感情的人,她不輕易表示,可是記得住。可惜我把那封信給丟了,想起來很后悔。
有一次她無意地提到她喜歡吃雞餅(chicken pie),省事又好吃。隔些時我又提起這件事,她聽了一怔,我解釋著說她的話我都記得,她說她的記憶力也很好!后來我才曉得大概什么文章敘述過這個,她對我所說的消息來源有懷疑,因此感到意外。
她很喜歡睡覺,沒事總躺著,由此我說自己也常常睡懶覺,并且述及睡覺時飄飄欲仙的妙處,她聽了連聲稱是。
在和我的言談中,她很少提到她的過去,偶然談到時也沒帶留戀的意思。有一次我要去上海,曾打電話告訴她,她似乎沉入回憶中地說了一句:恍如隔世!之后她就沒有再提上海了。
她從沒有向我提過她的作品,如果不是張愛玲這名字和文學有關聯外,在她的談吐里我覺不出她是專門寫文章的人,她有修養的氣質和平易近人的態度,令我感到她是一位誠懇和藹明智的朋友。
論及中國文化,張愛玲有她獨特的看法,說中國文化受西藏影響很大,當時我曾表示我不清楚,在我受的傳統教育里,還沒聽過有此一說。
我又提到舊小說里的才子都是娘娘腔,一點沒有男人味,不知道為什么,能被大眾接受。她同意我的批評,而且引用了歐洲一位文學家的批評話來做注解。
她常常看電視消遣,有次她問我有沒有看Simpson案的審判,我說沒有,她說那是社會上的電視連續劇,是偵探故事,很有趣,她一直在看。
她怕蚤子,我說完全是心理作用,她開始不同意,我又說我的皮膚也經常發癢,原因是皮下脂肪太少,抗菌力不夠,加上洛杉磯的氣候,少雨而近沙漠,很干燥,什么樣的過敏癥都有,她有些心動了,于是要我把我的皮膚科醫生介紹給她,結果她也去找過這位醫生。
她常常提到她的牙齒給她許多痛苦,我說我的牙齒也有毛病,但沒有像她說的那么痛苦,原因是我舍得拔,毛病不能在我的嘴里留下來。她聽了自言自語地道:身外之物還丟得不夠徹底!
一九九四年大地震之后,我馬上打電話給她,沒有接通,又寫了封信去,然后才接了電話,說地震對她影響不大,只掉了廚房里的燈罩。她經常不接電話,我有時打去,沒人接,急了,先寫封信去,再通電話。如果她要找我,則比較容易,打來就是了。如果她寫信來,知道我會打電話去,她就在電話邊等,白天半夜都可以打得通。她打電話給我的時間多半在晚上。
位于10911 Rochester Ave.,Los Angeles的公寓
張愛玲在此度過她的 最后四年,直至1995年去世
寄來了遺書
在辦理各種證件的期間,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七日,張愛玲寄來了一封信,信中附著一份遺書,一看之下我心里覺得這人真怪,好好的給我遺書干什么!也不講些忌諱。當時我從來沒見過遺書的樣子,因為我自己都還沒立過遺書。
遺書中提到Stephen. C. & Mae Soong(宋淇),我并不認識,信中也沒有說明他們夫婦的聯絡處,僅說如果我不肯當執行人,可以讓她另請他人。我覺得這件事有點子虛烏有,張愛玲不是好好的么?我母親比她大得多,一點事也沒有,算了,這不能把它當回事看,因此我把這封信擺在一邊,沒有答復她。
可是在張愛玲來說,我不回音,就等于是默認,后來我們從未再提這件事,我幾乎把它忘了。
回想起來,如果我當時知道后來在執行遺囑上有如此多的麻煩,至少會打電話和她討論下。
順便提一下,以前已寫信都用式同先生稱呼我,自此之后就直接稱我式同了,在電話上,她早已叫我式同而不用林先生這樣的稱呼。
想搬到Las Vegas去
最后的來信和電話
又是好久沒有聽到張愛玲的消息了,想必一切都好。有年過節,莊信正在電話上問及張愛玲的近況,我說不知道,打了電話沒人接,因為沒有特別事情,我沒有再寫信,怕去打攪她。
另一個原因,自一九九二年初至一九九三年底,我為了事業常常不在洛杉磯,離開前我曾寫信告訴她如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太太,不過她從沒有當我不在的時候找過她。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七日,她來了一封長信,并附來The Arizona Republic及Las Vegas Review的剪報,又要我替她找房子搬家了。信中說那伊朗房東在找她麻煩,要她雇人清掃房子,吵得她已吃不消了。
接到信時我又吃了一驚,什么?又要搬家?而且要搬到那么遠的賭城Las Vegas去!太遠了一點吧?這下子我可鞭長莫及了。張愛玲這人怎么老是翻出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來,跑到那些沙漠中間,光是一個人,日子怎么過?
我立即打電話去,問她在Las Vegas及Phoenix有沒有熟人,她回答說沒有,我說那不行,不能去,沒人照應怎么可以,然后她說要找新房子,我告訴她近來美國不景氣,尤其在洛杉磯,很少有人造新房子,會很難找,不過我得試試,過一些時再和她聯絡。反正她的租約要到七月底才到期,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慢慢地找,請她不必擔心。
過了兩個星期后,我列了一份公寓招租表,打電話請她像往常一樣先自己去探探。她問是不是新的,我說不是,不過還干凈,她說不行,一定要新的,我說我再試試。兩天之后,我還沒有來得及找,她打電話來說那伊朗房東又不趕她了,要她再住下去。
在這通電話里她說以前害得皮膚病又發作了,而且很厲害,衣服都不能穿,整天照紫外線醫,要用太陽燈,因為如此,常常傷風,得了病拖了好久也不見好,我建議她去買墨西哥人穿的斗篷衣,一塊布上只有一個洞,套在身上方便省事,她聽了不置可否。她說話時語調一如往常平靜,沒有使我覺出有什么不對來。
我又談及我在研究美工玻璃,叫她猜是什么樣的,她說不知道,要我拿給她看,但不要我送,因為累贅沒地方擺。她又說如果用玻璃做首飾一定很漂亮,我說已經有很多人在做了,而且技術一直在翻新,我們又談了一些家常,她高高興興地掛了電話。
忽然我記起她在電話里說她忘了以前住的Lake St.的公寓門牌號碼,她和伊朗房東再簽約時要用,我當時一下記不起來,查到后馬上打電話告訴她,她對我這么快就回了電話,頗覺突兀。
這居然是我們最后一次通話!余音裊裊,到現在還不敢信以為真
張愛玲最后一張照片,攝于1994年
噩耗傳來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點多,我回家正想再看當天還沒看完的報紙,十二點三十分,張愛玲的公寓經理,租房時見過的那位伊朗房東的女兒,突然打電話來說: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認識張愛玲的人,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我想張愛玲已經去世了!
什么,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講過話。我說。
我已叫了急救車,他們快來了。她說。
我馬上過來。我說。
不不!……急救車……我想他們已在大門口了。她說。
我突然記起遺書的事,馬上喊了一聲:我有遺書!
好!她回答說。電話馬上給掛斷了。
我坐立不安,百感交集,這怎么可能?她的音容,和十多年來的交往……一下子統統跳了出來!
半點多鐘后,電話又來了,一個男音說:這是L.A.P.D(洛杉磯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嗎?張女士已經去世了,我們在這兒調查一下,請你等二十分鐘以后再打電話來,我們在她的房間里,你有這兒的電話號碼。
警察局要證實我與張愛玲的熟悉的,不然不會有她的電話號碼。等我打回去的時候,那男警察要我在家等候他們的通知。
我千頭萬緒,心亂如麻,拼命地在家里找遺書,那遺書被我塞到哪里去了呢?還沒有弄清楚,電話又來了,這回是個女音說:請你今天通知殯儀館和法醫聯絡。 今天?我茫然的問,為什么那樣急?我正在捉摸,是的,今天!她說,這時已經是星期五下午快兩點了,我腦子還沒轉過來,她又丟給了我一個法醫的電話號碼。
我哪里認識什么殯儀館,慌了,打電話問問朋友,中國人的或外國人的?意見反而多了……突然想起為我弟弟安葬的殯儀館,風景宜人,辦事簡潔,那不是很好么?馬上撥了過去,把法醫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們,回答是:我們知道。原來他們之間早有職業上的來往,處理這類事物他們是熟悉的。我同時約好明天早上十一點半到他們的辦公室去,商談殯殮事宜。
我得要找人談談,這種事我一輩子都還沒碰到過。找莊信正吧,他是介紹人,和他商量商量,加上他多年來每次和我通話,都詢及張愛玲的起居,我想這回他得出點主意,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大事,他一定會關心的。打過去時,他不在家,留話請他打回來。要命!我匆匆沒有想到紐約的時差,還在拼命地找莊信正。
他一定在上班,糟了!我沒有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什么人會知道呢?對了,我以前在他家見過張信生,她可能知道。
幸虧我平常有存檔的習慣,在租房檔案薄里找到遺書后,又打電話找到了張信生,她也不知道莊信正的電話號碼,不過她了解情況后,立即要我把遺書電傳過去,我為了要證明我的話不假,不假思索地把遺書傳了過去。
快三點時,那女警察來電要我到張愛玲的住所去,她們在房間里等我。要我把遺書也一起帶去。我馬上出發,這時才慶幸我當初建議張愛玲搬到我家附近住。不到十分鐘,我已到了張愛玲的公寓門外。
我一跨出電梯,迎面看到兩位警察,你就是林式同先生?那女警察問。
當我點頭證實之后,那男警察(Office C. Smith)就迎了上來,先仔細看了遺書,然后查看我的駕駛執照,驗明正身之后,我想跟警察到房間里去,那男警察就阻止了我。我就在走廊上等著。
一會女警察拿出一個手提包交給我,里面裝滿了信封及文件,同時也交給我一串鑰匙,說這些是張愛玲的隨身重要東西,不要給房東收去。這些場合我就注意到美國警察訓練有素,臨事有條不紊。
當我在走廊上和警察們交談時,電梯口出現了兩位彪形大漢,說他們是殯儀館來的人,來取遺體送給法醫檢驗的。他們進房間去了一會出來拿一張紙要我簽名,我問這是什么證明,他們說這是證明這遺體就是張愛玲本人的,我說我沒有見過遺體怎么可以簽,他們問我見過張愛玲本人沒有,我說當然見過,于是警察就讓我進了房間。
張愛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張靠墻的行軍床上去世的,身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向外,眼和嘴都閉著,頭發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著。她的遺容很安詳,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著。
我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停住了!
當男警察引導我出房門的時候,我還沒有清醒過來!
殯儀館的人說看情形張愛玲已去世三四天了,我茫然地簽了名,拿著手提包就離開了。
我好久說不出話來。
回來后才知道莊信正去了香港,他要到星期一晚上才得回紐約家中。聯絡上張信生約好第二天(九月九日)一起去Rose Hills殯儀館的時候,已是晚上七八點了。我又想找張錯談談,他是我多年前的摯友,是文學界的人,一定知道張愛玲在寫作方面的活動,他那天晚上也不在家。
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
也完全不知道新聞界發生了些什么事情。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而我又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因此在頭兩天里,我表現得雜亂無章,手足無措,辦事沒有經過周詳的考慮,有負張愛玲所托,很是對不起她。
把骨灰送到海上
第二天是星期六(九月九日),一早在臺灣的朋友洪健益先生電傳一份剪報,張愛玲去世的消息和遺書內容,赫然大幅地被登了出來!
稍后和張錯通了電話,簡報了一下情況后,他馬上建議成立少數人的治喪小組,我覺得這很合不事張揚的原則,立即同意了,我們決定在星期二晚上待我和莊信正在頭天(星期一)晚上回家商量后,大家見面商討如何辦理治喪事宜,并如何統一對外發布新聞。
早上十一點半,我和張信生到Rose Hills殯儀館商談喪事手續和費用方面的事。殯儀館的辦事員說張愛玲的遺體在頭天下午已經進了殯儀館的冷凍庫,離手續完成后再火化還有幾天之隔為了不耽誤時間,當下我就申請了在法律手續上必須的死亡證。也在火化授權書上簽了名。
下午回家后,我再向張錯報告了一下早上去殯儀館商談的內容,也把遺書電傳給他研究,請他先計劃一下星期二晚上見面時的討論內容。然后打電話給張愛玲的房東注意門戶,以防有人用不正當的辦法進去亂翻東西。到這時候我還沒有機會注意房間里面的情形。
從九日去過Rose Hills殯儀館之后,我幾乎每天打電話和那里的辦事人Eberle先生詢問申請火化的進度,我還預先付清所有殯儀館的費用以打通手續上的障礙。
殯儀館在收到張愛玲的遺體后,立即向洛杉磯縣政府有關部門申請火化許可,在得到許可后遺體立即于九月十九日按遺志火化,前后除手續必須外沒有任何耽擱。火化時亦按遺志不舉行任何儀式,照殯儀館慣例也沒有旁觀的必要。
十一日(星期一)晚和莊信正通過電話后,我們決定一切按遺囑辦理,不舉行葬禮,這建議和張錯在十二日晚所表示的意見不謀而合。
至此我們治喪小組的成員為:林式同、張錯、張信生,及在紐約的莊信正。而以張錯為對外新聞發言人。
遺囑吩咐骨灰撒在空曠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離岸三里外的海里,我向安排船只的Borden太太說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時出席,她說九月三十日有船,于是我們定于該日舉行海葬儀式,這天正巧是張愛玲的七十五歲冥誕,大家覺得很有意義。
九月三十日我和擔任錄影的朋友張紹遷在清早七點鐘從家里出發,當時晨霧未散,路上車輛稀少,本來要一小時的路程,我們卻早到了十五分鐘。
八點整,殯儀館開門,我到辦公室取到張愛玲的骨灰盒,這是一個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徑的木質圓桶,桶底扣著一片金屬蓋,用兩個螺旋釘釘著,上面貼著張愛玲的名字,我恭恭敬敬地捧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來常常寫信、聊天的朋友,現在就在我手里了!心里混雜著似實似虛,亦哀亦悵的不安感。
半個多小時后我們兩人在San Pedro的預定地點——中國餐館亞細亞村——和大家會面。因為這地方我早一天曾去勘察過,于是我們很順利地準時到達。
當天(九月十三日)風和日麗,治喪小組除在紐約的莊信正因太遠不能趕來外,其他三位成員:林式同、張錯、張信生,都出席參加。除此之外,我們還請了三位朋友做攝影工作,把全部過程都記錄下來。許媛翔照相,張紹遷和高全之錄影。我們也準備了紅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張錯、張信生分別撰寫了祭文。
九點整,我們大家和船長Jim McCampbell在Ports O’Call Village的第七十七號泊位會面,然后上船出發,這船可容二十人,開在水面上相當平穩。
我們把張愛玲的骨灰盒放在船頭正中預設的木架上,然后繞以鮮花,襯托著迎面而來的碧空,拂袖的微風,真有超世出塵之感。
此時晴天無云,波平浪靜,海鷗陣陣,機聲隆隆,大家心情哀肅,陪伴張愛玲走在她的最后一程路上。
半小時后到達目的地,船長把引擎關掉,船就靜靜地漂在水上,于是我們大家向盛張愛玲的骨灰盒行三鞠躬禮,念祭文,然后在船長示意下開始撒灰。當我向船長要來螺絲起子,想打開骨灰盒的金屬底蓋時,船身搖晃得厲害,靠著張錯的幫忙,我才打開骨灰包,又按船長的指示,走向左邊下風處,在低于船舷的高度,開始慢慢地撒灰。當時汽笛長鳴,伴著隱隱的潮聲,灰白色的骨灰,隨風飄到深藍的海上。
在專心撒灰的同時,其他同行各人,把帶來的鮮花,也伴著撒向海里。此際海天一色,白浪飄飄,我的心情隨張愛玲的骨灰,飛向遙遠水天之間。
舉行海葬儀式后,大家在一家咖啡店小坐,治喪小組任務圓滿完成,至此宣布解散。在整個治喪過程中,治喪小組成員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們發布新聞,安排海葬儀式,撰寫祭文,拍照錄影等等。他們的熱心幫忙,具體地表示了他們對張愛玲的崇敬。
大事已了,回家后如釋重負,渾身覺得特別輕松。可是心里自此留下了不可磨滅、時隱時現的空虛。我將把這位超凡脫俗的奇女氣,和我的這一段友誼,深深地藏在記憶里。
海葬任務完成后全體出席人員在船塢合影,自左至右;許媛翔、張錯、林式同、張紹遷、張信生、高全之
收拾房間
在清理張愛玲的房間之前,我曾顧慮到那是女士的寢室,有些東西整理起來可能不太方便,于是我請了在臺灣教過的女學生朱謎來幫忙,她在圖書館做事,心很細,一定會勝任的。
打電話給朱謎,她正好在星期三(九月十三日)那天有假,我們約定早上一齊去清理房間。
正對著電梯口,一條筆直的走道,四面沒有窗,灰灰的日光燈,整天亮著。到了盡頭,靠左邊,就是張愛玲住的房間。
一打開門,房里彌漫著沉郁的空氣,我很快的把所有的窗戶打開,這是注意到對街沒有窗,不會有人看得到這邊的情形。
我非常驚訝地感到所有東西都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在購買時所作的選擇,居然和我的差不多。奇怪!
地上擺著許多紙袋,包著不同的東西,門旁靠墻放著那一張窄窄的行軍床,上面還鋪著張愛玲去世時躺的那床藍灰色的毯子,床前地上放著電視機、落地燈、日光燈,唯一的一張折疊床倚在東墻靠近門的地方,廚房里擱著一把棕色的折疊椅,一具折疊梯,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這些東西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輕便好拿,包括電視,她原來有個小的,只有五六寸,大概太小了,看不清楚,搬家后買了一個新的,大一點,有十幾寸,也不重。
張愛玲買了大量的燈泡,因為她怕黑怕冷清,電燈電視一天到晚開著,這習慣她曾經和我談起過,有時還借電視聲音催眠。
對門朝北的床前,堆著一疊紙盒,就是寫字臺,張愛玲坐在這堆紙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書寫工作。她打稿不用一般的寫字紙,在舊信封上、買菜單上、收據上、報紙上,都有她的字跡。
墻上沒有掛任何東西,連一張日歷也沒有,真可算是家徒四壁了。
張愛玲的房內除了她自己的作品和定期雜志外沒有書,和我想象中的一般作家不同,也沒有任何參考書,有的英文報,是從報攤上買的。由臺灣經航空每日寄來的聯合報,是她每月一次到信箱去取來的,其中有許多都還留在封套里沒有看。她喜歡看英文偵探小說,看完就丟,所剩的兩三本翻得都破爛了,她還訂偵探雜志。房里到處擺著許多贈閱的皇冠和聯合文學。
房間里凌亂不堪,伊朗房東逼張愛玲雇人幫忙清掃廚房和浴室,打掃完了張愛玲還是不滿意,說她不能忍受他們留下的那層清潔粉,她要自己來做,一動手就掉了一層皮,結果房里還是沒清理,確實不干凈,尤其是浴室,白的浴缸都變成灰黑的了。她生前一再抱怨她的浴室設備不好。現在親眼看到,果然很差!
張愛玲用了無數的紙巾,也無濟于事。洗臉盆旁,以及盆旁的藥柜里,擺著牙膏牙刷、化妝品、藥瓶之類。有一個特點,我沒有看到洗臉用的毛巾!大概她怕毛巾用了臟,不好洗,浴用的大毛巾在去世后還留在地下室里的洗衣房架上,可能是體力弱了拿不動,或者是不想多和其他房客和洗衣機打交道,結果她的浴室里堆滿了用過丟棄的紙巾。
在這浴室里可以看到既愛干凈又嫌家事繁瑣的張愛玲,多年來掙扎奮斗的結果。
貯衣室是東西擺得最多的地方,除掛著的衣服外,地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紙袋,衣服大半是搬家以后買的,快四年了,看起來都非常新。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就是她從來不用箱子,什么都是臨時現貨,一搬家能丟的就丟了。
在房間里,包括去世那天警察給我的手提包內,我沒有看到任何首飾,她用的東西都不貴,這和她在《對照記》里的照片很不符合。
她不用普通的女鞋;涼鞋、皮鞋、高跟鞋都沒有,唯一常用的是膠底浴用拖鞋,買了好幾大包,全是新的,用臟了就丟。
張愛玲不用通常的碗筷,廚房里堆了許多紙碗紙碟及塑膠刀叉,吃剩的電視餐,連盒帶刀叉統統塞進紙袋里丟掉,有些買來的金屬刀叉也逃不了被丟的命運。她不常煮東西吃,鍋子都很干凈,不怎么用,還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臟。她也喝濃咖啡、茶,有咖啡壺。
她買了許多罐頭食品,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顯眼的,莫過于那四五大包ENSURE營養煉奶了。
她長期服用一種草藥,名叫Senna Pods,去世前還煮了一鍋,這藥是從墨西哥進口的,據說是為了醫眼病的。
自從她身體不好之后,常常叫附近超級市場派人送食品。因此訂單一大堆,紙袋到處隨地擺。凡是她喜歡的東西,她就老是用,怕用完,一買就買一大堆,所有的紙碟、紙巾、拖鞋、假發、營養奶等等,都是如此。
幸虧朱謎來幫忙,而且帶了她的父親來照相,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把房間打掃一凈,在九月十八日交還房東。
臨終前
張愛玲是因心血管病去世的,按古語可以說是無疾而終。
這診斷是法醫說的。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說她的皮膚被跳蚤叮得發癢,好了以后,才開始安定下來住公寓。后來她又看了許多醫生,大多是皮膚病科的,長期涂用各種藥膏,也不見好,最后還用太陽燈紫外線療法,直到去世。至于牙齒,她定期看醫生,也用假牙,不曉得為什么,還是經常喊痛。她也花錢配眼鏡,還吃補眼神的藥。
每次在電話上,她經常抱怨染上感冒,和得了這樣那樣的小毛病,說用了各種的藥,總不見好。不過她講的這些都不是大病,沒有引起我特別警覺的地方。
我沒有料到她會有心臟病!
最后幾個月,看樣子她的身體情況突然惡化,可能是好久沒有吃東西了,或者是吃不下東西,她去世后的遺體,瘦得真是皮包骨了。
她極其不喜歡燒飯煮菜,也不出外上館子,在家盡吃些罐頭或現煮食品,又為了補充營養,她買了不計其數的ENSURE營養奶,喝奶喝壞了肚子,又去看醫生,這樣生活,身體弱了,沒有人照拂,是不能維持的。張愛玲的個性,和她的健康,是有因果關系的。
今年七月底當租約滿期時她可能沒有料到自己會走得這么快,因此她又多簽了兩年的續約,為了這訂約那伊朗房東還動腦筋想多要些錢,鬧得我找律師幾乎和那伊朗房東打官司。
去世前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各種重要證件全部放在手提包內,擺在靠門口的那張折疊桌上,因此警察很容易地發現它而把它交給了我。而我也因此很順利地辦完她所交代的事,不必東翻西翻地找。
就在這個時候,她還是不要人幫忙,一個人就這么泠泠清清地走了!每當我想到這里,為我對她照顧不周,抱著深深的歉意。
遺物處理
張愛玲去世后,各方反應的熱烈程度,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心想管理她的遺物,責任可不輕,面前擺著的這些信件手稿和衣物,不小心給什么人拿去,又會大做文章,這樣我的罪過,可洗也洗不清了。我特別謹慎,按照遺囑,把所有東西,全部寄給宋淇夫婦,不得有所遺漏!
我本人從開始到現在,因為不懂文學,一直把張愛玲視為一個值得敬佩的朋友看待,所以當整理遺物時,在好壞取舍上,全憑直覺,和普通朋友沒有兩樣。
張愛玲生前,為了避免搬家累贅,在韓國城租了一個三英尺見方的小倉庫,里面放著她以前的英文著作、打字手稿之類的東西,沒有任何一點所謂值錢的。和她的家居一樣,她仍舊不用箱子、盒子,為了她自己提攜方便,她把所有的物件用許多手提紙袋裝著。在和倉庫老板訂約簽名的時候,她就把我的名字也填了上去。這件事她從未向我提過,直到去世后,我才在那女警察交給我的手提包里,發現那份倉庫合同。不然我是進不了那倉庫的。
她如此地信任我,我卻一無所知!走筆至此,不禁愴然!
我把所有的東西,倉庫里的和房間里的,稍事分類,裝進紙箱里,以海運寄給在香港的宋淇夫婦。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除清理房間時請朱謎幫忙外,其余我都沒有假手他人,在法律問題上和財務處理上則借重了律師的幫忙。
有些遺物我沒有保存下來;譬如廚房用具及食品,房間里的清潔用品,牙膏牙刷等沒有紀念性的東西,我就把它丟了。還有在坊間可以買到的,而且從圖書館也借得到的報紙、定期雜志,和通俗偵探小說等等,如果上面沒有張愛玲的筆跡,我也沒有留下來。
去世時用過的毯子及行軍床,因為不干凈,也在被丟之列。家具并不多,也不方便寄,就沒有打包。
朝東窗前的一堆紙盒,就是張愛玲的寫字臺,一具折疊梯,可以拿到冰箱上面柜子里的東西。
太陽燈是為了醫皮膚病新買的,盒子還在。左下邊可以看到聯合報的一角。
遺書內容的詮釋
在執行遺書的任務時,對喪事的處理方式,大家意見特別多。怎么回事?張愛玲的遺書上不是很清楚的列出她的交代嗎?她生前不是一直在避免那些鬧哄哄的場面嗎?她找我辦事,我不能用我自己的意見來改變她的愿望,更何況她所交代的那幾點,充分顯示了她對人生看法的一貫性。她畢生所作所為所想的精華,就是遺書里列出來的這些,我得按照她的意思執行,不然我會對她不住!
她要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自她去世火化,除了房東、警察、我和殯儀館的執行人員外,沒有任何人看過她的遺容,也沒有照過相,這點要求我認為已經達到了。
從去世到火葬,除按規定手續需要時間外,沒有任何耽誤。
她不要葬禮。我們就依她的意思,不管是在火化時或海葬時,都沒有舉行公開的儀式。
她又要把她的骨灰,撒向空曠無人之處。這遺愿我們也都為她做到了。
最后她要我把她的遺物,包括銀行的存款,全部寄給宋淇夫婦。這差事我也由律師協助,順利完成。
她在遺書上寫的幾點,我都替她辦到了,她如在天有靈,想來也會滿意點頭稱許了。
我所認識的張愛玲
回顧十多年的相識和來往的原因,我一直從未深思過,在這里我想對張愛玲的為人,以我的了解,做一個小小的總結,也可以做為一個自我的反省和交代吧。
為了使這個總結做得比較客觀與完善,在張愛玲去世后,我曾參考了一些她自述的文章,也看了幾篇別人敘述她的著作。
1. 高度敏感——感受和接觸的沖突
當我第一次和張愛玲見面的時候,從頭到尾她一直在避免那旅館經理的目光,這個動作一直困惑著我,那兩位旅館經理是東方人,可能就是中國人也說不定,不過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什么顯眼的地方,那為什么她要躲避他們呢?她是那旅館的客人,旅館經理是不會得罪她的。
接觸多了,發現她對人性的感受力,超乎常人,不然不可能寫出那么深刻的文章來。既然如此,那么她對日常來往的對象,一定有她的選擇,她極力避免那旅館經理的目光,我想就是不愿和他們寒暄、來往。可是她的個性又是善良的,很怕得罪人,欠人情債,如果見面不理,豈不是不禮貌?所以她就盡量避免那旅館經理的眼光了。
由這些小動作,可以推斷張愛玲對人的態度,在一般情況下是如何的了。
2. 怕麻煩——離群索居
張愛玲的離群索居,是她出自內心的自然要求,在她的心目中,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以及帶來的繁文縟節,就是麻煩,而她為解脫麻煩所持的態度,就出自她的不予不欠的自主人生觀。
有一回她延誤了付錢的時限,有一封催錢的信,數目很小,由我轉交給她,她說:那沒有什么,他們就是要錢。言下頗有不屑之意。她不是有意拖欠的人,只是討厭處理付賬這類日常生活里的瑣事,所以總是拖拖拉拉,不想去碰。除此之外,她也不太喜歡和那些唯利是圖的人打交道。她在信中常述及應該做的事,不是沒有開始,就是沒有做完,什么事情都是非不得已,不會動手。
在她遺物里的信件中,如果她不喜歡的人寫信給她,或是她預感信中會提到有什么不值一看的事,她收到信后連拆都不會拆。稍不如意,輕而易舉的拆信動作都不做,那就更不用想要她花精神去應酬聽電話了。按她的個性,她不想裝電話,她那電話只是為了怕病倒要人幫忙才裝的,在住汽車旅館的時候,如果她不想找人,就沒有人用電話可以聯絡到她。
由此推想一般要去接觸她的人,不管是自認為出自如何的善意,對她來說,大概都是可有可無的,總是要她花精力去應付的,有些甚至是給她添麻煩的,遇到這種情況,她就不應門,不接電話,盡量躲,結果和人群拉開的距離。也激起別人的好奇心,她越是躲,大家的興趣就愈高。她的傳說,是一個謎,大家都想一窺究竟。
可是對我來說,她的避世,是她為了保持安靜生活很自然的表現。我很尊重她的決定,因此在我們整個交往過程中,我從來沒有主動登門去找過她。我每次問她要什么樣的協助,總是被婉拒掉了,這非但沒有將我對她的熱忱潑了冷水,反而使我對這位不欠不求卓立堅決的女士,倍加崇敬。
3. 自得其樂——不受縛于外加的約束
張愛玲和我在電話里閑聊時,她對所談到的每件事都有濃厚的興趣,都加上聯想,也發表她自己獨特的看法,和她說話有時海闊天空,有時微妙細致,大大地增強了我的聯想力。有這樣生動活潑的想法的人,對生活中各種美好的趣味,是很有鑒賞力的。而這種自我欣賞的境界,用文字表達就足夠了,不必借重其他的傳達媒介。
張愛玲自己說過,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她很能自得其樂,而且這些喜悅,又都是隨時皆在,順手拈來的。在純粹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上,如果沒有她所不喜歡的,在很自然的情緒下,她倒是非常樂意交談的。有一天和我在電話上談著談著,她說了一聲:我很喜歡和你聊天,我無意地用我在商場上習慣的思維方式回答了一聲為什么?談話不久就中斷了。我為這句在當時不適當的回答,至今耿耿于心。
雖然張愛玲的作品能敘述大眾的感受,但她自己,卻不受那七情六欲所束縛。譬如她不太留戀過去的上海。在言談上,也從不不表示對什么失誤有憎恨的意思。對她喜歡的東西,也只是看看而已,沒有占有和保留的欲望。她的敘事,總是點到即止,從沒有把自己陷在里面。
她的生活方式,是她內在個性的表現,不受外來的規范所左右。一般人被牢牢套住而不自覺的習慣,不管是屬于社會上的或道德上的,她都覺得和她的個性格格不入,就認為是打攪她的麻煩,對于這些,她所采取的態度,就是退避三舍,敬而遠之。
她甚至要把她自己的骨灰,撒在遠離塵世、無人空曠的地方!如此才能自由自在,平靜安樂。
4. 成名早——不和人來往的客觀條件
從頭到尾,在和我的交往中,張愛玲從來不提銀錢的事,租房時她只說一個總數就是了。直到處理她身后賬務時,我才了解到一些收支情況。
她沒有借錢、欠錢,不用信用卡,充分顯示她的量入為出不借不欠的獨立生活觀,只有她住的公寓,因為她不能在簽約時預期有什么意外的結果,所以在今年(一九九五)七月底和房東續訂了兩年的期約,按法律規定要付的房租,也由她少量的銀行存款中付掉了。
又由于她成名得早,有固定的收入,可以維持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換了一個人,要顧及生活,想要隱居,不和人接觸,恐怕就不太容易辦到。話雖如此說,以她的收入,手頭還是很拮據的。
5. 看得破——身外之物,不足道也
張愛玲沒有家具,沒有珠寶,不置產,不置業,對身外之物,確是看得透、看得薄,也舍得丟,一般注重精神生活的藝術家都有這種傾向,不過就是不及她丟得徹底。看她身后遺物的蕭條情形,真是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
她不執著,不攀緣,無是非,無貪瞋,這種生活境界,不是看透看破了世事的人,是辦不到的。
6. 愛美——入世的態度
張愛玲很會調配自己而自得其樂,譬如在一九九三年五月,她做了一次整容手術,又覺得戴眼鏡不適合她的臉型,因此配了隱形眼鏡。她也買了好些化妝品,多半是保護皮膚的。
她又喜歡買衣服,各色各樣的都有,她花了很多錢去吃藥看醫生,去掉房租,她所剩的錢就不多了,不然我想她可能會買更多的衣服。
因為怕蚤子鉆到頭發里,她把頭發剪了,以后一直戴假發,最早的假發是全黑的,可能她覺得和年齡不合,后來用的都是黑中帶白的了。
她穿的拖鞋是膠底的,可以上街,但是那毛松松的鞋幫,很好看,但不能防雨,又容易臟。她這兩樣習慣,很特殊,給我的印象最鮮明。
審美觀——討論建筑
當張愛玲向我提到她認為洛杉磯城里只有兩棟建筑物夠美,其他的就不怎么樣;一棟是城中心的煤氣大樓(Gas Building),這和我的許多同行看法居然一致,令我驚異不已。那是一棟玻璃高樓,它的美是以材料搭配和比例感來取勝的,的確具有某種獨一無二的吸引力。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專業訓練,不太可能在洛杉磯地區那么多的建筑物中,單挑這棟煤氣大樓為抽象的建筑美的代表。張愛玲對這樓的評語,顯示她對形象美的感受力,出自天賦,與眾不同。
另外一棟在Beverly Hills,她說不清地址,我也沒有印象。
不過她在文章里常用的對顏色的感受,則帶有大量的聯想作用,她說她對我在Lake St.造的那棟公寓所采用的藍色特別喜歡,如果不用聯想,單一色彩是不怎么會吸引人的。
書本上的敘述
《今生今世》是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寫的自傳,他們結婚時張愛玲才二十三歲,那時她的作品已經走紅了。在那本書里有一篇名叫<民國女子>的,專門寫作者和張愛玲結識的經過。
張愛玲的自述<天才夢>,發表在《張看》里,寫這篇文章時她只有十九歲。
我看了這兩篇敘述張愛玲年輕時性格的文章后,好像今年在我眼前的這位年逾古稀的女士,和在紙上浮現的那位妙齡少女,樣子和脾氣完全沒有改變!她這始終如一、外柔內剛、獨來獨往的個性,是很少有的。
胡蘭成說他在五十多年前第一次去見張愛玲時吃了閉門羹,這和我的經歷沒有兩樣。
胡蘭成又說:她(張愛玲)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我甚至怕她貧寒,……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作家。這段形容和我第二次見張愛玲面的時候,她坐在那伊朗房東經理面前的景象,完全一致,真是神來之筆!
五十多年前張愛玲在<天才夢>里說她自己怕見客,怕上理發店,怕給裁縫試衣裳。又說她不會削蘋果,不會織絨線。到今年我也不覺得她對這些家常事物的處理能力,有多大的改進。
今天的張愛玲又早就認為人和人接觸時所帶來的麻煩,是咬嚼性的小煩惱,是跳來跳去的蚤子。不可思議的事是:在她十年前第一次給我的電話里,說要搬家的原因,和去世前給我的最后一通電話里,說她舊病復發,都提到蚤子,都和蚤子扯上了關系。
她為這討厭的小東西,躲了一輩子!
后記和尾聲
張愛玲和我,非親非故,亦非文字之交,見面也不過兩次,能維持這么長的來往和博得她如此的信任,除了對生活態度彼此有某方面的認同外,大部分還是要歸諸緣分。
如果張愛玲沒有預先把遺書寫好交給我,她在洛杉磯又無親無故,按法律他人不能參與喪事,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如果九月八日那天我不在家,公寓經理找不到我,沒有人知道張愛玲會有遺囑,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又如果張愛玲在她搬來搬去時住的一家汽車旅館去世,那后果真是更不堪設想!
這一切都是緣分。
我個人因為事業的需要,有把文件存檔的習慣,不過對一般朋友的來信,我卻沒有保留。張愛玲和我有多年的來往,她的信,有很多已經不見了,這里所有的是剩下來的,算是聊勝于無吧。
在張愛玲托我轉交申請公民身份證的時間,和我在一九九一年最后一次和她會面的時間相距很近,我把那護照照片復印了一張,顯示在我記憶中的張愛玲的樣子。
我把她住過的地方,以我知道的照了幾張相,也把她平常去的,或常走的街景,照了幾張,以做紀念。
在清理張愛玲房間時照的相片,我也包括在這里,并稍作說明。
和張愛玲有關的文件,由我經手的,也影印在此。
作者林式同【留美學子】編輯整理
【 留 美 學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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