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揚流氓的喜劇——五論西門慶
原標題:石鐘揚 | 流氓的喜劇——五論西門慶
一、悲劇:對西門慶的誤讀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論雷峰塔的倒掉》)。
那么,西門慶是個有價值的東西,還是個無價值的東西?他是被毀滅給人看的,還是被撕破給人看的?他的結局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新興商人說者,以醒目的標題——16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告訴人們西門慶是悲劇型的。并說:
原來它給我們寫了一個新興的商人西門慶及其家庭的興衰,他的廣泛的社會網絡和私生活,他是如何暴發致富,又是如何縱欲身亡的歷史,這是一出人生的
悲劇。
這出悲劇的結局是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這個興旺到頂點的家庭分崩離析,一個個雞飛狗跳,各自尋趁,除個別幸運兒外,大多數落得個悲慘
的下場。
新興商人說的不妥,上文已作詳論,無須再說。
這里要說的是西門慶悲劇的結論,是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前提下的。由于前提的失誤,他們的論述也就不免要陷入一個不可排解的自相矛盾的邏輯怪圈之中。
例如他們將一個腐敗沒落的封建官僚西門慶說成屬于那個上升的階層;將西門慶的賣官鬻爵,說成是資產階級還未成熟以前,以獲得一部分封建權力
來發展自己的常用的方式;
將西門慶的賄賂官府,偷稅漏稅,說成是新興商人的貪婪、權謀和機變;將西門慶的瘋狂占有與揮霍,說成是有不凡的勃勃雄圖,代表的是一種
充滿自信的積極、自強、進取的人生態度;
甚至說,西門慶死了,西門慶的事業并未失敗。他的死,死于他自己過度的荒唐縱欲,而他的事業還在上升、發展,這是頗寓深意的……凡此種種,無一
不逸出了普通讀者從作品中獲得的正常的審美感受。
《金瓶梅》插圖
新興商人說的附會者,更是越看越覺得西門慶形象的可愛。以至說:
西門慶這個商人形象本身就是一個世界。
深入到這個世界,你就會發現兩個互相否定的面孔:說他貪得無厭,有時卻慷慨好施;說他兇殘橫暴,有時卻溫文爾雅;說他無情無義,有時卻情濃意切;
說他偏狹猜忌,有時卻寬懷大度……
總之,他并非盡如世間傳說的那樣,僅僅是個跳染小丑、是個邪惡人物,甚至是世上第一淫棍。
他固然應歸屬在反面形象一類中,但他又并不是那十惡不赦的人物。正如高爾基所說,真正的藝術形象不可能是單一不變的。
道理很簡單,人們是形形角色的,沒有整個是黑的,也沒有整個是白的。好的壞的,在他們身上都攪在一起了。(《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視》第110)
并說:西門慶這個人物決不是那種簡單地貼個好字或是壞字的標簽就可萬事大吉的拙劣形象,而是一個豐滿深厚、有血有肉、個性生動的藝術典
型。
在他的身上,確實充滿著多種情欲、多種惡習,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真正迥異于天上的英雄和神話中的鬼神的市井凡人。
在這個商人形象上,無處不顯示著他作為一個市井凡人的歡樂與悲哀,也無處不顯示著他作為一個惡霸貪官的橫暴與殘忍。
有時,他野心勃勃,大有征服世界、闖蕩天下的氣勢;有時,他又怯懦可悲,纏綿于女兒情長的氛圍里。(《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視)第116頁)
無庸置疑,西門慶是個成功的藝術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性格復雜的藝術形象,不宜以簡單的好與壞來評判他。
但一個藝術形象的成功與復雜,跟他是否是一個悲劇形象,并無必然聯系。
悲劇形象可以是性格復雜的,而性格復雜的人物并不一定是悲劇形象。這應當是文藝學的常識,無須細論。
新興商人說者還將西門慶與他的狐朋狗黨們相比較,越比越覺他的不同凡俗,乃至先鋒與超前:
他不像花子虛飽食暖衣,終日在外胡行,而是有著強烈的經商意識;他也不像應伯爵,只在家里坐著貪些小便宜,而是走標船、跑買賣,行商坐
賈,無所不及;
他要比女婿聰明多了,憑借裙帶關系積累了豐裕的資本,又利用這些資本,一方面敲開權貴的大門,另一方面又拓寬商業市場,無論何時都能左右逢源、上
下通暢;與韓道國相比,他的氣魄顯然更大一些,自信、自強、樂觀進取,決不像韓道國那樣甘愿充當附庸。
從這些比較中不難看出,作者對西門慶這個新興商人的在事業上的成就確實抱有某種欣賞的態度,所以,用了極熱的筆觸給予突出的描述。
然而,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寫熱只是表面的,其真正用意是為寫冷作反襯。正當西門慶在事業上處于鼎盛之際,作者突然為他安排了一個悲劇結
局。
新興商人說者設問:西門慶的悲劇是怎樣造成的呢?
他的回答也是不同凡俗的。
他說:可悲的西門慶至死都沒有醒悟,只是感嘆自家好生不齊,抱恨而歿。這真有點像楚霸王在垓下被圍之際,仍不知推究自己失敗的緣由,只是感喟
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千百年來,中國就善于這樣把一切苦難、死亡統統歸結于天命,居然在瞬間就能把憂傷化解開來。
萬歷本
《金瓶梅》的作者正是從這種執迷不悟的觀念切入,編就了這部懲人的書(張竹坡《金瓶梅讀法》第105則),用以發蒙解惑。
作品開始就單刀直入地亮出了酒色財氣的利害,尤其是財色二字,世間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
他們只看到財與色相互依存的一面,卻看不到兩者相互悖離的另一面。你看西門慶,生前堆金積玉,潑天富貴,到后來甚是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
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
享不到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斗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后來也免不得尸橫燈影、血染空房(第一回)。
這種悲劇顯然不是那種大災大難式的悲劇,而是樂極哀生的悲劇。樂是由財色而引起,哀也是由財色而造成。
財色二字,使得《金瓶梅》世界中的蕓蕓眾生失魂落魄,至死不悟。(《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視》第108-109頁)
悲劇是美的被毀滅。被毀滅者越美,價值越高,悲劇就越大。
魯迅曾說: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可見無價值的東西被毀滅并不是悲劇。同樣是被毀滅(魯迅稱之為被撕披),前者是悲劇,后者是喜劇。
悲劇的結局多是悲慘的,乃至悲壯的。但悲慘的結局,并不一定是悲劇。因而不能以結局的悲與否,來判斷是否是悲劇。
其實悲慘云云,可能來自悲劇論者的主觀感受;西門慶是否認為自己的結局悲慘呢?尚是未解之謎。
且看他臨死時對財產的清晰統計,對家屬后路的理性安排,令人詫異。
由此推斷,他或許覺得自己來世間走一趟已超前的占有了一把,享受了一把,瀟灑了一把……,已死而無憾哩!不然臨終時,他何以如此清醒?
西門慶既不是示眾的材料,也不是看客,但新興商人說者也確認他是個執迷不悟的財色之徒。
將他的毀滅,與霸王項羽相比擬,實在不倫不類,并高抬了西門慶。
通觀全書,人們不難發現,西門慶之毀滅,是咎由自取。
《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視》
二、西門慶:亦堪稱東方不敗
西門慶雖有復雜性的種種表現,卻畢竟是個無恥之徒,已無庸置疑。《金瓶梅》所表現的正是這個流氓的喜劇。
正如弄珠客所云:(金瓶梅)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凈(《〈金瓶梅〉序》)。西門慶之死,恰恰是一個流氓的喜劇的典型表演。
西門慶這么個無恥之徒,本可以有種種毀滅或失敗之道:如在官場傾軋中倒臺。
他的確兩次被卷入官司的游渦之中,兩次都是被告,一旦被告倒就會有官丟官,無命丟命,至少會傾家蕩產,如他親家陳洪那樣。但兩次他都以金錢為武
器,輕易地逃脫了法律的懲罰。
或被武松所殺,如《水滸》所寫的那樣。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奸,合伙謀殺了武夫,武松得知后即找西門慶報仇。 無論西門慶如何強悍,總該不是打虎英雄武
松的對手吧。
《金瓶梅》沒像《水滸傳》寫武松打虎的過程,卻正面寫了武松的壯士形象: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眸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
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第1回)
但武松到獅子樓上找正在那里喝酒的西門慶,竟然沒打著西門慶卻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實則讓這位打虎英雄,像唐·吉訶德那樣表演了一場誤把風車當魔鬼
大戰的滑稽劇;
然后反被西門慶略施小技,先在公堂受盡責杖,險些問成死罪,中經東平府尹陳文昭周旋,也還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孟州。待到四年后武松
遇赦歸來時,西門慶已不在人世了,武松已無法尋他復仇。
西門慶也有可能被奴才來旺所殺。
來旺曾是西門慶心腹家人,他不僅善替西門慶采購商品,而且在武大命案中他曾為西門慶先送銀子給李知縣等上下打點,后又黑夜往東原,央求親家陳洪通
過楊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才使西門慶、潘金蓮逍遙法外,自覺西門慶很信任他。
但有次來旺從杭州出差回來探知妻子宋惠蓮與西門慶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仗著酒勁恨罵西門慶:
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叫他白刀子進出,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
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漢子武大,他小叔武松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松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往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
挑拔我的老婆養漢。
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
真可謂,酒壯英雄膽。來旺醉中將西門慶、潘金蓮今昔之劣跡,盡其所知,一一抖落出來。
如果來旺真的能夠說到做到,那么緊接著的要么是場惡斗,要么就是場暗殺,不管以何形式,都有可能讓西門慶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第25回)。
戴敦邦繪 · 西門慶
如同苗青對付苗員外那樣。連孟玉樓都擔心地與金蓮說:這樁事,咱對他爹說好,不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儻忽那廝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
道,一時遭了他手怎了?
可是來旺并沒有說到做到,只是醉謗其主以泄憤。
《金瓶梅詞話》中來旺,聽到后邊喊賊不知是陷阱,老婆勸他不可輕易就進去,他倒說:養軍千日,用在一時。豈可聽見家有賊,怎不行趕。
亦如賈府的屈原——焦大,醉謗主子時未忘其使命感。結果反遭西門慶的陷害,被弄得家破人亡。
西門慶還有可能在商場競爭中失敗。如第十七回,當西門慶被卷入一場官司時,蔣竹山乘機與李瓶兒聯手在他身邊開了個好不興隆的生藥鋪。
蔣竹山身為太醫,兼營藥鋪,理當比西門慶在行,如果沒有不正當的競爭手段,西門慶未必是他的對手。但官司剛了,西門慶就勾聚流氓,勾結官場,徹底
整垮了蔣竹山,恢復和擴大了他在商界的優勢。
此僅一例。西門慶在商界仗勢霸行的事比比皆是。
大概除了死神,真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奈何得了這腐而不敗的混世魔王。
西門慶死時,僅三十三歲。剛過而立之年,應該是生命力最旺盛之際,而且他在政界、商界顯示了燦爛前途。
他政和六年六月間當的副千戶,到政和七年底就升為正千戶。由副轉正,他只花了一年多時間,可謂現代化之速度。
魏子云說,如果不是死于非命,此人極可能官至總兵而壽高耄耋。(《〈金瓶梅〉頭上的王冠》)。
蘭陵笑笑生不愧為諷喻圣手,他讓西門慶這個流氓以不可思議的手段,不可思議的速度,登上了不可思議的光輝頂峰,然后又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讓他忽
地跌入死亡的深淵。
西門慶不是死于任何外力,而是在欲海狂瀾中自我損耗、自我毀滅的。
《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
三、西門慶的死亡報告
用王婆的標準來衡量,西門慶本是個潘、驢、小、鄧、閑(潘安的貌,驢大行貨、青春少小是生理條件,鄧通般有錢是經濟條件,有閑功夫是社會條件)五
美俱備的性技能手。
但他猶嫌自身生命力未得到充分發揮,于是用淫器與春藥去發掘生命的潛力。
胡僧施藥給西門慶,雖也賣過關子,說什么: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但又說:既是官人厚待于我,
我與你幾丸罷。
所謂厚待,無非讓酒肉并行的胡僧享之以酒肉罷了。他從褡鏈內取出葫蘆來,先傾出百十丸,分付: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
再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分付: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于人。
西門慶貪得無厭,擔心久后用完了,尋不著胡僧,因欲以二三十兩白金來買那藥方,遭胡僧拒絕:貧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這資財何用?
臨別又反復叮囑西門慶:不可多用,戒之,戒之!應該說胡僧已將古偉哥——春藥的用法與注意事項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已盡施藥的責任。
于是言畢,背上褡褳,拴著拐杖,出門揚長而去。 剩下的事,就看西門慶自己在縱欲與生命、情感與理性、愿望與能力……諸種矛盾中如何行動了。
春藥原則上是采補養生的。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云云,是胡僧所言性藥的功能。
其實,從現代醫學的眼光看,憑借春藥人為地激發性力,雖可奏效于一時,從長遠看無異于飲鴆止渴。
從現代性哲學的觀點看,崇拜藥具也是一種異化,人在這種性關系中變成了工具的奴隸,而失去了自由與活力(丁東《〈金瓶梅〉與中國古代性文化》,
《名作欣賞》1993年第3期)。
在現實生活中,西門慶從來就是性趣昂然,其性事幾乎是無日無之。對西門慶性交的持續能力,《金瓶梅》有極夸張的描寫: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
百回(27回),掀騰扌扉 干,何止二三百加(29回),兩人干夠一頓飯時(38回),皆有違生理常態。
性交本是生命的交合,縱欲則是生命之火無節制的燃燒。世間沒有長明燈。透支了生命,肯定會隱含著生命的危機。
惠蓮與西門慶曾有過兩次私會,都在藏春塢雪洞子里。在這兒性交,無疑有象征意味。請看書中描寫:
老婆進到里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于是袖中取出兩個棒兒香,燈上點著,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炭火兒,還冷的打兢。
這氣氛是死亡的氣氛。
戴敦邦繪 · 宋惠蓮
所以,惠蓮并沒有多少樂趣。她并沒有象別人那樣昵稱西門慶為達達,而是放肆地說西門慶:
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到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口里銜著條繩,——凍死了往外拉。
地獄,死,繩,這里都點到了,是作者的暗示,還是惠蓮的預感?或許兩者皆有之。只有西門慶卻渾然不知。
自從胡僧那里獲得了偉哥,西門慶更覺得自己能力無限,四方出擊,所向披靡,無堅不催,攻無不克。其實靠偉哥來支撐性事,恰恰證明他的生命
力正在走向衰竭。
我們大幅度略去西門慶幾乎所有的公務與商務,僅就性事為他代擬個工作日誌,看從重和元年元旦到正月十五元宵期間,他是如何竭盡性力,連續作戰的。
然后就不難看出他死亡的到底屬于悲劇還是喜劇。
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一夜。按,上房即正妻吳月娘之房。
到次早,又出去賀年,至晚歸來,回家又喝酒。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就撞入賁四家,賁四娘(葉五姐)早已在門里迎接出來,兩個也無閑
話,走到里間,脫衣解帶就干起來。
初三,西門慶就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
初四,早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放公事。
初五,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云理守家,吃慶官酒。
初六,午后時分徑來王招宣府中拜節,與林太太鴛幃再戰。按,這再戰是就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調林太太而言。
至二更時分回家,當夜與吳月娘對話,自訴: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是夜西門慶到于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子,捏了半夜。
初七,早晨與應伯爵說:這兩日不知酒多也怎的,只害腿疼,懶待動旦。午間謝絕外客來訪,猛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用人乳吃。
(按,據陳詔《金瓶梅小考》云,延壽丹即延齡丹,是補藥,也是春藥。元末朱震亨《丹溪先生心法》中有記載。)
于是來到李瓶兒房中,叫如意兒擠乳打發吃藥。西門慶立即與她做愛,兩個淫聲艷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
初八,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分付叫俺每掛了燈,明日娘生日好擺酒。
晚夕,潘金蓮他便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頑耍一處,秋菊在明間板壁縫兒內,聽他兩個在屋里行房。
初九,潘金蓮生日。西門慶往何千戶家赴席,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初十,發帖兒請眾官娘子十二日來看燈吃酒。李三來通報有宗為朝廷采辦古器的大買賣。
十一日,派新來家人來爵等到兗州府去追那宗買賣的批文。
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
其中何千戶娘子藍氏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嬌媚儀客,令他不見則已,一見魂飛天外,恨不的就要成雙。
未能得手,散席時撞見來爵媳婦惠元——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乘著酒興,抱進房中按在炕沿上,聳了個盡情滿意,這叫
未曾得遭鶯鶯面,且把紅娘去解饞。
其實這天在酒席上,西門慶就沒精神,鼾鼾的打起睡來——這在從來就是精力過剩的西門慶來說,是極為罕見的。
十三日,早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 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丸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按,所吃仍當為延齡丹)西門慶正倚靠在床上,叫
王經替他打腿。
《金瓶梅》連環畫
玉經趁機捎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打開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
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
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里邊盛著瓜穰兒。西門床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逐把順袋放在書櫥內,錦托兒褪于袖中。
西門慶經不住王六兒物事(自制淫具)的引銹,午后找個借口帶病跑到獅子街去會見王六兒去了。
獅子街是當初武松追殺西門慶,誤殺李外傳之所在,也是花子虛搬家后病死的地方,西門慶又在那里替王六兒買了房子,做他們的愛巢,今日趕來,于是
兩人又有一場好戰。
不引原文,不足以說明西門慶是如何自取死亡之道的,只得敬請讀者諒解:
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兩根錦帶兒扎在腰間,用酒服下梵僧藥去,那婦人……此銀托子和白綾帶又不同。
西門慶……恐婦人害冷,亦(以)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
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
應該說,西門慶于此已竭盡性力,以諸種武器,百般武藝,和王六兒進行了一次全武行的實彈表演。至此,他們仍意猶未盡,到掌燈時分,兩人再次撩開錦
幔,解衣就寢。
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這大概是西門慶平生欲得面未得的唯一女性,因而欲情如火,在王六兒身上再次燃起戰火。
西門慶在王六兒那里帶病酣戰,已耗盡精力。至三更天氣回家路經冷風侵襲,跑到家門首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
作者說,他這一來,正是:失曉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潘金蓮曾說西門慶: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西門慶自己也有一套獵艷的理論:
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薄上注名今生了還。
在性戰場上,西門慶從來就是主動進擊的角色,而今夜西門慶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居于被動地位,被潘金蓮百般擺布。
原來西門慶自王六兒那里歸來時,潘金蓮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
誰知酩酊大醉的西門慶進門丟倒頭在炕上就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于是金蓮……更不知從誰家來。
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里放著哩?終于從西門慶袖中摸出金穿心盒兒,見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取
來燒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藥力不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
西門慶合著眼只顧吃,那消一盞熱茶時間,那藥力發作起來,于是有了下面極為不堪的一幕:
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西門慶繇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式瀉筒中相似,……初時還是……,
往后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過去,四肢不收。……
按,這天西門慶的兩次性戰,一次主動,一次被動,正好是第二十七回大鬧葡萄架的正反兩個版面。
與王六兒行房是其正版,體位動作與第二十七回幾乎一模一樣;與潘金蓮做愛是其反版,當初潘金蓮的昏迷感覺此時全歸西門慶所有。不同的是,潘金蓮僅
短暫的昏迷,西門慶則一蹶不振了。
十四日,清晨,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
十五日,西門慶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賢囊都腫的明滑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請任醫官看
了,疹斷為脫陽之癥。吃了藥,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賢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
下午先請胡太醫,說為溺血之疾,忍便行房所致,討來藥吃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再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說是癃閉便毒,
(按,以今日醫學視之,當為尿毒癥。)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
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按,《金瓶梅詞話》作不知好歹,尚可以科盲視之;此處作不
管則更殘酷自私,不顧男人死活。)
十六日,月娘將西門慶從潘金蓮房中移至上房。
此后醫、巫兼治,仍無效果。終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西門慶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已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
亡。
《金瓶梅》插圖 · 西門慶重病
從正月十三日生至二十一日斷氣,前后僅八天;蓋李瓶兒從生病到死也只用了八天,都屬于速亡之輩。
西門慶死時年僅三十三歲。西門慶在性戰中一向英雄,死時卻頗不英雄。
以往的研究中有人將西門慶之死或歸咎于胡僧藥,或歸罪于王六兒與潘金蓮之淫。如有人將胡僧藥稱為催命藥。
著名的漢學家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中說:
對西門慶油枯燈盡的駭人敘述,……實際上給人的印象是:他被一個無情無義而永遠不知滿足的女性色情狂謀殺了——
潘金蓮因其以勝利者的姿態在一個垂死者的身上抽取最后幾下快樂而毫不顧及西門慶其人,暴露出自己是一個極端墮落的可詛咒的人物。(《中國古典
小說導論》第216頁)
夏志清的觀點極有代表性也頗有影響。然而,從上列工作日誌,更深刻地揭示了西門慶在性戰中的矛盾:
既有在對象世界里有限的性供奉與無限的性需求的矛盾,又有在自我世界里有限的性能力與無限的性欲望的矛盾。
西門慶就是在這些矛盾中死去的,而這些矛盾恰恰是西門慶喜劇構成的原因。
胡僧藥、王六兒、潘金蓮充其量只是加速了西門慶的死亡,而非其死亡的根本原因。
在《金瓶梅》中縱欲身亡的還有龐春梅。
在《金瓶梅》之前《飛燕外傳》中的漢武帝也是過量吃了春藥陰精流輸不禁而身死的。
與《金瓶梅》同時代的有《醒世恒言》卷二十三金海陵縱欲亡身。
《金瓶梅》之后這類故事自然也有。這類縱欲身亡的人物,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有在文藝作品里都不配作招人同情贊嘆的悲劇角色,而幾乎無一例外被劃
入遭人譴責、嘲弄的喜劇角色。
至少在中國古今如此。西門慶悲劇論者之所云,既有違中國國情,也不合《金瓶梅》乃至此類以情欲與死亡為母題的作品的文情。
《中國古代小說》精校本
四、西門慶在蘭陵笑笑生眼中終是個鳥人
應該說,蘭陵笑笑生對西門慶之死的評判是相當矛盾的。
當他寫到西門慶剛死李嬌兒就趁亂偷轉東西準備改嫁時,就不由得逮住她青樓出身,對之大加譴責:
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看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后門接兒子;棄舊憐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
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寵,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
飛騰。
當寫到西門慶結拜兄弟應伯爵等生前是何等奉承他,剛一死就立即背叛他時,作者也禁不住發一通感慨: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賽過同胞兄弟,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
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透過這些譴責與感慨,不難了解到作者對于西門慶之死亦不免有一絲同情之心,而同情之中又有抹不去的嘲弄成分。 文龍亦有云:
若應伯爵此等人,而親之近之,手足交之,心腹托之,其錯亦在西門慶,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荊棘得刺也。
他一旦轉身單獨面對西門慶,離開那些參照系,就抑制不住從理性深處升騰起厭惡、鄙薄、嘲弄、批判的意向。
盡管其間仍飄蕩著那紅顏禍水、女色誤人的糊涂觀念,卻掩蓋不住其總體傾向。
從上述工作日誌可以看到,作者對西門慶臨死前半個多月的所作所為一直是跟蹤報導的,他的理性批判意向也鮮明地表現他的隨機評說之中。
初二西門慶會賁四嫂時,作者特意指出他貼身家人玳安本與她有染,以主仆同槽來嘲弄西門慶,說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
初七西門慶與如意兒做愛時,作者禁不住第一次舉起紅燈,發出了死亡警告: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镕。
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官堂客飲酒,男女分席,西門慶在卷棚內,不住從大廳格子外往里觀覷,貪得無厭地獵艷。作者禁不住又一次發出警告:
看官聽說,明月不常圓,彩云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
十三日,與兩六兒——王六兒、潘六兒——拚得個你死我活,從潘金蓮懷中醒來說: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
作者則再次發出了死亡警告,更準確地說該叫病危通知書:
看官聽說,一已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又曰:嗜欲深者其生機淺。
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作者連連發出西門慶咎由自取的警報,猶嫌不足。
到十六日,又通過吳神仙之口,從宗教權威角度,對西門慶起病根源與必死命運作了更殘酷的判斷。
《金瓶梅》插圖
這位吳神仙早在第二十九回就相出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
這次進門先診了脈道,說:
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
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干腎水枯。
當時只限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接著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有四句斷語: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
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下藥不濟,只得看命。命又不好,吳月娘只得請問解法。 吳神仙道:
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作者并沒因請出了吳神仙,就將西門慶之死委之于宿命,而是準確地定于他酒色過度,玉山自倒非人力。
盡管《金瓶梅》全書就是以宿命觀來構造整體藝術框架的,但作者在評論西門慶之死時卻顯得出奇的冷峻。(按,就認識論而言,宿命觀自有其弊;然它卻
不失為藝術的釀造劑。)
待到正月二十一日,西門慶終于身亡。作者則行了一串古人格言,來總評他筆下的西門慶:
為人多積善于,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石崇當日富,難免身災。
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中國古代小說(說部)本來就源自民間說話藝術。說話藝術以說為主,輔以誦唱、輔以圖像、輔以議論的特點,都對《金瓶梅》藝術產生了不可抹煞的影
響。 這里單說議論。
魯迅說小說起源于上古人民在勞動之余彼此談論故事。可見論是說話藝術中不可缺少的環節。
說話的人(后來成了說話藝人)不僅要講清故事的來龍去脈,還要與聽眾一起去討論故事中的善善惡惡、是是非非,表明自己的取舍傾向。
致使通俗小說作家,基本采取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述模式,一面敘述著,一面評論著,動不動就高呼看官聽說,緊接著就來一段評說,生怕讀者不
了解個中是非。
這與西方作家多將自己和傾向深深隱藏于故事背后的寫法是迥然不同的。(參閱拙著《性格的命運:中國古典小說審美論》第 238 頁)
《性格的命運》
即使如此,就一個人物之死以如此密集的看官聽說的段子來評說,在中國古代說部中仍為罕見;《金瓶梅》中死人甚多,如此跟蹤評說也是唯一的特
例。
可見作者是何等重視對西門慶之死的是非取舍傾向,盡管其間不無紅顏禍水傳統而迂腐的觀念,但總的傾向:只有鄙薄與嘲弄,已毫無同情之意。
西門慶死后,西門府上樹倒猢猻散,他的愛妾們或已改嫁,或被變賣,或私奔,作者仍不忘借街談巷議,評說一番:
西門慶家小老婆,如今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 騙人家妻女。
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扌尋 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第91回)
作者與滿街人一樣認為這種結局,是對專一違天害理的西門慶的現報,活該! 西門家因西門慶之死,迅速走向衰敗。
正如張竹坡所云:冷熱二字,為一部(《金瓶梅》)之金鑰,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計弄來;后
半自己的梅花,卻輕輕的被人奪去(《〈金瓶梅〉讀法》)。
在鮮明對比中嘲弄了作為世之大凈的典型西門慶。
作者正是以西門慶自取滅亡的方式,撕破了這一丑惡的生命,嘲笑了這一丑惡的流氓。
西門慶死后,作者立即引古人格言嘲笑他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西門慶果然是臨了沒棺材。
這樣猶嫌不足,作者又將西門慶之死與李瓶兒之死作了鮮明對比,從兩個喪禮的冷暖來看世態的炎涼。
不僅如此,他還讓與西門慶乃小人之朋的水秀才,做了一篇暗含諷刺的祭文。伯爵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鄙,那里曉的其中滋味。其文略
云:
維重和元年,歲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三字當如此用)。
應伯爵、謝希大、花子由、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謹以清酌庶饈之儀,致祭于故錦衣西門大官人之靈曰:維靈生前梗直,秉性堅剛;軟的不
怕,硬的不降。(是鳥性情。)
常濟人以點水,恒助人以精光。(是鳥作為。)囊篋頗厚,氣概軒昂。(狡猾之極,罵盡假麒麟。)逢藥而舉,遇陰伏降。(狡猾之極,罵盡懼內者。)
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里收藏。(狡猾之極,罵盡紈袴。作者命意,本言西門為一鳥人而已,未必有此。而予亦何敢借此罵人?但覺其詞義雙關,偶寫
出以為一笑也。
若以予為借諷有意,則吾豈敢!)有八角不用撓摑,逢虱蟣而騷癢難當。(伯爵輩,所為蟣虱也。)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臺而宿柳,也曾在
謝館而猖狂。
正宜撐頭活腦,久戰熬場,(世之恃勇斗狠,死而無悔者,視此文當何如?)胡為懼一疾不起之殃?見今你便長著你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斑鳩跌腳,
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墻。(妙妙。)
再不得同席而偎軟玉,再不得并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落腳,(四字是鳥幫閑。)閃的人牢溫郎當。(四字是鳥幫閑。)
今特奠茲白濁,(是鳥供養。)次獻寸觴。(是鳥杯斝。)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方了鳥身一段公案。作者視元惡大奸,直曰一鳥而已。其才度相
越為何如?吾故批玉樓視天下無難處之事也。)(第80回)
為讓讀者了解這篇祭文的真諦,我在引文中保留了張竹坡的夾評。中國的國情是:批判會上無好話,追悼會上無壞話。但這篇悼西門慶的祭文成啥話?張竹
坡于第八十回回首評語中有云:
于祭文中,卻將西門慶作此道現身,孟言如此鳥人,豈成個人也,而作如此 人之幫閑,又何如乎?至于梵僧現身之文,實為此文遇了那標鳥人,做此鳥事,
以致喪此鳥殘生也。
分明說,西門慶是個鳥人,眾兄弟是伙鳥幫閑。西門慶在其縱欲過程中整個人自我異化物化了,不成其為人了。
在這里,作者難道是將之視為悲劇人物,而賦予同情與禮贊嗎?!可見西門慶悲劇說是何等荒謬。
戴敦邦繪 · 應伯爵
有趣的是,西門慶悲劇論者也為西門慶代擬了一篇與《金瓶梅》文本、與普通讀者的審美感受大相徑庭的祭文,其感情的錯位與邏輯的混亂,堪稱
一絕。
本著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原則,我謹錄之于斯,供讀者一樂。其文略云:
西門慶死了。
他多么留戀《金瓶梅》世界啊!那里有他奮斗的事業,也有他鐘情的女人。
是,他哪里知道,那個世界實在是不能容納這個混世魔王了。不是他拋棄了世界,而是那個世界拋棄了他。
他一生奮斗掙下十余萬兩銀子,到死時卻連個棺槨都未來得及準備,轉瞬就風流云散了。……
倘若西門慶九泉有知,他死也不能瞑目啊!
西門慶死了。
他的死,似乎留下了許我值得思索的問題。
像他這類商人,雖掌握著雄厚的 幣資本,卻沒有足夠的魄力和遠見的卓識向手工業作坊和手工場進行投資,使利潤和利息向產業資本轉化,相反,他們卻步
步蛻化,一方面把自己牢牢地依附在封建社會的國家機器上,另一方面則把大量財產揮霍在吃喝嫖賭上,從而給社會的發展蒙上重重的陰影。
西門慶死了。
雖然他曾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一線曙光,一起來到了《金瓶梅》的世界,雖然他曾在客觀上充當過迫使封建社會解體的一員干將,但是,在同化力極其強大
的封建勢力的籠罩下,他的力量顯得很樣有限、那樣微弱,雖掙扎于一時,但在歷史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曇花一現的人物。
(《金瓶梅中商人形象透視》第104-105頁)
至于賈平凹,據說一不小心就寫了一部準《金瓶梅》——《廢都》,其尾部讓莊之蝶夢中扶乩,讓神在沙盤上寫出意思來看看,結果竟是個屄
字。不知賈氏意中是否有意以此與《金瓶梅》這祭文相呼應。
只是蘭陵笑笑生所云,專就西門慶這鳥人而言,而不知賈氏是針對什么而言的。
通觀《金瓶梅》全書,諷刺不單單表現為一種手段,它是一種風格,一種氣氛,一種貫穿全書的基調。
前人論《金瓶梅》早就注視到它的喜劇風格,如廿公說:《金瓶梅》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丑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衛》
之旨乎?(《〈金瓶梅〉跋》)。
陳氏尺蠖齋說:《金瓶梅》之借事含諷(《〈東西晉演義〉序》)。
魯迅說: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動之情,隨在顯見,
同時說部,無以上之(《中國小說史略》)。
孫述宇則說,《金瓶梅》的諷刺藝術是《儒林外史》的先河,并對其作了詳盡的論述(見《〈金瓶梅〉的藝術》)。
《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是何許人,至今仍是個未解之謎,但人們心目中的蘭陵笑笑生的精神面貌卻較一致:
如好作游戲之語,行類滑稽的屠隆;言諧而隱,時出機鋒,人以滑稽目之的賈三近;滑稽排調,沖口而發,既能解頤,亦可刺骨’的李
贄;寧為狂狷,毋為鄉愿的湯顯祖;羅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的馮夢龍;惟我填詞不賣愁,一夫不笑是吾憂的李漁;恣臆譚謔,了無忌憚
的徐渭……
總之,不管他的真實姓名是什么,笑笑生是位喜劇的創造者則無疑。
蘭陵笑笑生笑口常開,笑世間可笑之人;而西門慶則為可笑之最。笑笑生筆下的西門慶的結局是一個流氓的喜劇亦無疑。
《廢都》
五、流氓的意義:西門慶為何萬歲?
以道德觀念衡之,作為流氓之最的西門慶,如文龍所言他是一個勢力熏心,粗俗透骨,昏庸匪類,兇暴小人,直與狼豺相同,蛇蝎相似。強名之曰
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言人之言,行人之行哉!
致使朗朗乾坤,變作昏昏世界。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為之無光,霹靂將為之大作(轉見劉輝《〈金瓶梅〉成書與
版本研究》,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下引文龍語皆見此書)。
真感謝上蒼,或叫上帝,實則為自然辨證法遙控著人間的生態平衡,用一雙看不見的巨掌收拾了那些蕓蕓眾生無可奈何的惡人,讓他們不以其意志為轉移地
退出了歷史舞臺。
否則時至今日我們不還生活在秦始皇、或西門慶、或西太后、或誰誰誰的專制統治下么?那該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
以社會學觀念衡之,作為封建官僚的西門慶,誠如鄭振鐸所言,這個形象身上赤裸裸的毫無忌憚地表現著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
一個墮落的社會景象。
西門慶是根植在中國封建末世腐敗肌體上的一朵惡之花,透過這朵惡之花更能見出中國封建末世的腐敗。
誠如鄭振鐸說: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
同樣的,舍西門慶恐怕也找不到更重要的一個人物形象,能如此鮮活地反映中國封建末世的本質。
對照30年代之中國社會,鄭氏無限感慨地說,(以西門慶為代表的)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然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
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扎著生存在那里呢。
他禁不住喝問: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畫得人骨三分,洗滌不去?(《談〈金瓶梅詞話〉》。
鄭氏六十多年前,推出的偉大的問號和要求洗滌西門慶之類的社會污穢的呼喚,至今仍能驚世駭俗,發人深思。
但是,作為這一個藝術典型形象的西門慶,卻是不朽的。還是看看文龍的一段精彩分析吧:
《水滸》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時,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
不足傳也,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
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
批者之唾罵。
世界上恒河沙數之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后轉不死,西門慶亦何幸哉!
欣欣子序
羅丹說:丑也須創造。
蘭陵笑笑生以喜劇的形式創造了西門慶這一個丑的典型,讓他丑得那么淋漓盡致,丑得那么逼真傳神,丑得那么入骨三分。
在文以載道、教化至上的文化氛圍中,實則是瞞與騙的大澤中,難得有這么個徹底的流氓形象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主角。 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可能也是空
前絕后的。
在西門慶之前,中國小說史上雖也有丑角如曹操等,但沒有誰能像西門慶那樣丑得完全徹底,丑得那么精美絕倫,以致不管是誰讀了,口中、目中、心意
中就永遠抹不掉那丑惡的形象。
以至孟超竟喊出了西門慶‘萬歲’的口號。他說:一部《金瓶梅》所寫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在各種情事底下反映出的卑鄙無恥,荒淫悖亂,一切都是
為了襯托西門慶而設的。
西門慶是《金瓶梅》中的主干,沒有西門慶不能集一切罪惡之大成,沒有西門慶看不到《金瓶梅》的全貌。
然而,我們也不能說西門慶就是一個個人而存在著的,有了《金瓶梅》的社會,才能產生出這樣的一代‘活寶’。
他進而說:秦始皇是多大的勢力,他想讓他的天下歷萬代而不斷,但哪知二世紀而亡!在論《金瓶梅》人物之后,我不想說別的,只有冷呼一聲:‘西門
慶萬歲!’、‘西門家世,永固無疆’了!(《金瓶梅人物》第167頁)
蘭陵笑笑生以一個真正的喜劇藝術家的勇氣和良知寫了丑,他既不是為丑而丑,也不是以丑寫丑,更不是以丑為美,而是以美的立場與角度出發去撕破丑、
嘲弄丑、鞭撻丑。在《金瓶梅》的藝術世界里,幾乎沒有一線光明,一絲希望,一點理想,但蘭陵笑笑生本身就是美與光明的使者,他那如椽巨筆就是美與光明
的象征。
因為作者是以美審丑,通過升華去同它作斗爭,即是在美學上戰勝它,從而把這個夢魘化為藝術珍品(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第243頁)。
為了強化審丑的力量,蘭陵笑笑生唯恐他的藝術形象有不清晰的時候,因而在小說之首尾及行文中間特意設計了許多揚清激濁和因果報應的話頭。
作為一個喜劇作家,他不是在正面地告訴人們應該怎么做,而是從側面告訴人們不應該怎么做。正如欣欣子所云: 《金瓶梅》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
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也,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
( 《〈金瓶梅詞話〉序》 ) 。
謝頤說:今后看官睹西門慶等各各幻物,弄影行間,能不憐憫,能不畏懼乎 ? ( 《〈金瓶梅〉序》 ) 。
滿文譯本《〈金瓶梅〉序》說:西門慶尋歡作樂莫逾五六年,其諂媚、鉆營、作惡之徒亦可為非二十年,而其惡行竟可致萬世鑒戒。
弄珠客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 ( 《〈金瓶梅〉序》 ) 。
聶紺弩說得更現代化,他說:《金瓶梅》客觀上多少揭露了人中之獸、美中之丑的部分,使人知道了獸與丑,從而轉悟到人與美,或即人的覺醒的前奏的
一部分,五四新文化運動男女關系有大發展,源遠流長,其中亦有《金瓶梅》之勞乎?(《蛇與塔》第239-240頁)
蘭陵笑笑生以喜劇的筆調,通過否定西門慶,否定了一個時代,否定了一個社會。讓人們通過對西門慶及其生存的時代與社會的嘲笑,看到了舊制度真正的
主角,是已經死去的那種世界制度的丑角。
歷史不斷前進,經過許多階段才把陳舊的生活形式送進墳墓,從而促使人類能夠愉快地和自己的過去訣別(馬克思《〈黑格爾哲學批判〉導言》)。
《石鐘揚研究精選集》封面
文章作者單位:南京財經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收入《石鐘揚<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臺灣學生書局有限公司出版。轉發請注明出處。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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